初三的六一儿童节(209)
六一呆呆地看着她。这么多年来他对小满的心意隐约有所察觉——就是在感情上再愚钝如他,也看得出来——但听见内向害羞的她亲口说出来,那种冲击依旧如山倾海覆。
他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自己心里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轻声问,“那你会跟他说吗?”
“说什么?”
“跟阿大说,你喜欢他,想嫁给他。”
小满摇了摇头,“我不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他对我很好,好到我有时候想,他也许是喜欢我的吧。有时候又想,他只是对我好。他对你也好,对应哥也好,他对谁都好。”
小六直起身抱住了她,“不是这样的,阿大他……他一定很喜欢你。除了你还有谁呢?他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只有你。你不敢说,我去跟他说。我不告诉他你知道这件事。”
小满羞红了脸,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发出了一声憧憬的叹息。
离开小满的房间,六一回到自己房间的浴室里,在浴缸里蓄满水,缓缓地将自己整个人都沉了进去。在水底悄无声息地看向平静的水面,耳膜里响着隆隆的波涛声,世界是那样模糊不清,无法动弹,无处可逃。
气息被憋在了伤痕累累的身体中,他捂住了自己疼痛的胸口,那感觉钻心刺骨,是他此生从未体会过的复杂而纠结的哀痛。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辈子,多好啊。
是啊,小满爱着青龙,青龙爱着小满,他们结为夫妻,而他是他们共同的弟弟。他们三个就这样相伴一生,多好啊。
而他那卑微而畸形的爱恋,应该永远沉于水底,永远不见天日。
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他呛了一口水,猛地坐了起来。湿漉漉的头发遮挡了面容,络绎不绝的水流划过脸颊,滴落在浴缸中。他捂着嘴发出了压抑而低哑的哭声。
没过多久就是六一二十岁生日,青龙计划给他做大礼,在帮会祠堂中给他行加冠。生日之前,青龙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对青龙说:“我想要小满做我大嫂。”
他毕生都不能忘记青龙当时的神情。后来当青龙与小满双双离世,当他从小居住到大的别墅被阿应烧毁,当他站在被烧得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看着青龙的灵位,他都会想到青龙那震惊而压抑的眼神。
青龙看了他很久,跟他说,“你想要什么,阿大都会给你……除了这个。”
他很惊讶,他不明白青龙为什么拒绝。这些年来,小满学唱歌,学跳舞,学厨艺,学花艺,明明内向文静却仍是努力在阔太太们举办的宴会与派对上积极地交际,她学得贤良淑德,温柔大方,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她是一个完美的太太,是男人们心中的憧憬。
“我只想要这个。”他执拗地说。
青龙皱起眉头——而他并不知道青龙这个表情是因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青龙道。
焦躁与酸涩痛击着他的胸膛,他急道,“她是我姐姐!她喜欢你!”
青龙却问,“那你呢?”
“……”他呆住了,他不明白青龙的意思。
不,他没那么傻。他看着青龙沉痛怨责的眼睛,突然就在那一瞬间,像响雷炸开在耳际——除了应酬,青龙从不出入烟花之地;这些年来,青龙身边从未有过亲密的女人;那些拥抱,那些关切,那个巴掌,那滴泪水,还有在他意识昏聩时隐隐约约仿佛幻境一般落在额头的亲吻…………过往的一幕一幕像胶片般回转,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却不敢相信!
他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他不敢相信。他怎么能相信?即使他相信了,又如何?
他痛苦地向后退了一步,“我……我是你的马仔,是你拜过堂的门生。我认你作大佬,就会跟你一辈子。”
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青龙也呆呆地看着他。
是啊,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六月一日的生日宴上,青龙向众人宣布了自己与小满的婚期。
除此之外,他还打了一对纹有精美龙纹的双刀送给六一。生日宴尾,他将六一带到长老们的桌前,对他们说,“这是我手下最得意的门生,也即将是骁骑堂最年轻的红棍。从下个月开始,公司的生意我会交一部分给他打理。请长老们多多指教他,帮衬他。”
长老们有些惊讶,但也不出所料,这便齐齐举起杯为六一庆贺。而谁也没有察觉,隔壁桌边的阿应,悄无声息地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从这一天起,四人交缠的命运开始滑向深渊。
第172章 番外三:兄弟(11)
生日宴后,青龙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结婚,第二件是带六一去泰国拜见金弥勒。金弥勒喜欢六一的聪敏机警,收他作了干儿子。
青龙的婚礼之后不久,六一以自己已是弱冠之年,且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红棍”作为理由,提出想要过私人生活,搬离别墅自己居住。小满对这个要求十分惊讶,努力劝阻,而青龙却同六一一样沉默着。
六一最终还是搬了出去,在离城寨不远的地方自购了一间上下两层的小村屋。户型、摆设都与当初他们三人一起长大的那间村屋类似——那间村屋因为青龙父亲死亡之夜沾过太多人血,早已经被拆除了——从此一人独居,独自活在少年时的记忆中。
“血修罗”的名号渐渐在江湖上被“双刀红棍”所替代。这位年轻的红棍身手过人,心思敏捷,作风雷厉风行,并不比他那些长辈们逊色。他的姐姐温婉贤淑,姿色动人,也是江湖上广为人知的“青龙夫人”。骁骑堂在性情谨慎内敛的青龙大佬的带领下,不动声色地成为了城寨里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势力遍布鸡窦、粉档、赌档及其他各类娱乐场所。
1987年,六一二十二岁时,港英政府与北京政府达成了蛟龙城寨的清拆协议。虽然有城寨中各方势力的阻拦,清拆工作在之后的几年间都毫无进展,但这一协议仍然重重震荡了城寨内外。城寨中的部分居民开始缓慢而陆续地向外流动。在此逍遥了数十上百年的江湖帮派们为求生存,也加快了向城寨外发展的进程。
在这一年,青龙命阿应在旺角开设了骁骑堂旗下第一间迪斯高。副堂主元叔在年底因中风导致行动不便,自请辞去副堂主一职,隐居幕后作大长老。在青龙的建议下,时年三十二岁的阿应被提拔为新任副堂主,城寨之外的扩张与发展统统由他领军负责。
城寨外自然有城寨外的势力,怎容得别人家的衰小子来踩踏自己的地盘。在青龙的默许下,阿应渐渐释放出了狠辣嚣张的本性,重操起打砸抢烧的旧业,为骁骑堂在外开疆辟土,抛洒热血——当然,在这途中为自己谋求一点小小的私利,也不在话下。
1988年,青龙又命当时已被提拔为骁骑堂“掌柜”的崔东东在九龙塘开设了一间高级商务会所,取名为“檀香阁”,专用于招待与骁骑堂来往的各类江湖大佬,以及与多年来庇佑骁骑堂“生意”的各类“上流”人士。
骁骑堂的枝枝叶叶愈是向外生长,得罪的愈不仅仅是江湖人士;警方的视线同样开始聚焦于这支新兴的力量。时势日渐变化,随着租界租期截止之日的步步趋近,英国当局对香港的控制日渐减弱;市民民主意识高涨,要求直接选举产生立法会议员的呼声愈演愈烈;廉政公署多年来的接连重击亦令香港政府的腐败之局大大扭转,探长们的“关照”愈来愈力不从心,势弱的帮派纷纷被警方重创甚至瓦解……
在这一系列压力与变化下,青龙渐渐意识到“社团”的局限与未来的死局,他萌生了洗白之意。而骁骑堂洗白最大的阻碍,则是其最大的合作对象——金弥勒。这位隐居泰国的毒枭以一箱不要本金的货物为始点,一手培植骁骑堂至如今枝繁叶茂的地步,又怎么会轻易放弃他在亚太地区最主要的分销渠道之一。
1989年初,青龙开始暗地里着手调查金弥勒的弱点,调查其生平履历——而这一切,为保安全,他连阿应与六一都没有提及。当查到金弥勒十几年曾在香港逗留过一段时日的经历时,他想起了从他父亲手里遗传下来的那本龙头账册——内含骁骑堂多年来的重大交易记录以及上贡记录。
他在第一页第一条中找到了疑似他父亲与金弥勒的第一次“合作”,并且无意之中从账册封面的夹缝里拆出了一张旧时照片。正是这次“合作”与这张照片,让他隐约猜测到金弥勒与父亲“金兰兄弟”关系的由来,并因此对当年父亲的离奇身死产生了怀疑。
当年之事只有当时人最为清楚。他带着那张照片去找了已经退居养老的元叔——这位性情宽厚稳重的大长老曾是他父亲最信任的弟兄,在他父亲身死之后力排众议将年轻的他挺上龙头宝座,并一直尽心尽力地引导与辅佐他。他信得过这位最亲近的长辈。
而这位最亲近的长辈对这张照片表示十分震惊,从未见过,并让他稍安勿躁,说自己将去暗中查证,请他等候自己的消息。
两天之后,这位最亲近的长辈背着青龙,在暗夜之中敲响了阿应宅邸的大门。
阿应亲自给他开了门,环顾左右,除了元叔再无他人。
元叔拄着拐杖,半歪着身,微伸头颅朝他身后空荡荡的屋子看了看,然后平静地、仿佛只是稀松平常与他唠家常一般问道:“许应,你想不想做龙头?”
阿应呆愣地看着他,在片刻之后,面色转为一片森冷,“元叔,我敬您是长辈。但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元叔垂眼看了看他伸向腰间匕首的左手,毫不在意地道,“你敬我是长辈,不请我进去再说?”
阿应铁青着脸,犹豫良久,最终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了房门。
元叔坐在阿应家的沙发上,端详着满屋看似低调却其实十分昂贵的装饰与收藏。“我记得那时候青龙要你独力承担小六砍伤的所有人的安家费,搞得你住了整整两年破租屋,是吧?”
“当时那些人是为了杀我,因此牵连了青龙和小六。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他们俩。”
元叔摇摇头,叹道,“那些廖家堂的人为什么杀你,是因为你杀了他们的大佬。你为什么杀他们大佬,是为了帮青龙开疆辟土。你本是一片忠肝义胆,为什么最后错处反而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阿应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你跟了青龙多少年?十几年?”
“二十年。”
“二十年,你帮他杀了多少人,为他受了多少伤,他感激过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