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藏在蜡丸里的引纸看不出丝毫特殊之处,但忘尘道人将其藏得这么隐蔽,就足以说明这引纸并不简单。
而且一个道士,手里却有盐引的引纸也十分可疑。
薛恕将引纸收好,方才喊人进来收尸。
如今有了供词,忘尘道人又“畏罪自杀”,妖狐案已经可以结案。但薛恕却没有急着去向隆丰帝复命。
他有种直觉,这忘尘道人的死,怕不是那么简单。
一天之内,薛恕两次去了慈庆宫求见,不过这一次,他事先回西厂换了身干净衣裳。
薛恕被郑多宝引过去时,殷承玉正在暖阁里赏雪,面前的红泥小火炉里还煮着茶,袅袅升起的热气将他雪白的面色熏得微红,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妍丽。
“又有什么事?”殷承玉抬眸瞥了他一眼,继续自顾自煮茶。
大约是因为心情愉悦,神色间便有些懒洋洋的。难得温和的语气里带出些许经年相处才会有的熟稔。
薛恕目光在他执着茶壶柄的葱白手指上定了定,才将引纸呈上去:“忘尘道人被杀了,我找到了这个。”
“什么?”
殷承玉漫不经心地接过,细看时却陡然顿住,眉尾往上挑起,语气惊讶:“盐引?”
他的神色逐渐转为凝重,斜斜倚靠的身子也坐直了,将那陈旧的引纸细细端详了半晌,他似想通了什么,眉眼倏然绽笑。
将引纸收好,殷承玉看向薛恕,难得和颜悦色:“办的不错,你这次立了大功。”
——上一世时,大舅舅虞琛卷入贪污案,虞家败落,正是从盐引开始。
他原本以为这是特意针对虞家设下的陷阱,可现在看来,倒更像是东窗事发后,幕后之人祸水东引,顺水推舟而为之。
薛恕不知道忘尘道人背后的人是谁,但他经历过上一世,却是知道的。
正是他的三弟,殷承璟。
除开还未出生的殷承岄,隆丰帝现今共有四儿一女。
二皇子殷承璋是文贵妃所出,行事素来张扬,坏在明面上;三皇子殷承璟是德妃所出,性情浪荡不羁,好风月,喜豢养伶人。看似对皇位无意,实在早就在暗中谋划;至于四皇子殷承绪,将将十岁,尚未展露野心。
忘尘道人是殷承璟的人,如今又牵扯出盐引,那上一世的官盐贪墨案与他绝脱不了干系,大舅舅虞琛不过替罪羊罢了。
殷承玉垂眸沉思,片刻之后唤来赵霖,吩咐道:“去查一查忘尘道人来历。”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还有那被妖狐灭了满门的赵姓书生也一道查查。”
他总觉得这几件事,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赵霖领命退下后,殷承玉又看向薛恕,眉眼含笑,显然是心情极好:“想要什么赏?”
说完正好瞧见桌前的龙须酥,便随口道:“孤记得你也喜欢这龙须酥,便赏给你了。”他抬了抬下巴,郑多宝便会了意,将一碟还未动过的龙须酥端到了薛恕面前。
薛恕为难地拧起眉,挣扎半晌才拿起一块送入口中,没怎么咀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他素来不爱吃甜,齁甜的龙须酥入口,实在腻得慌。
殷承玉注意到他的表情,生出些疑惑来:“你不爱吃?”
薛恕犹豫了一下,怕殷承玉还要他吃,到底说了实话:“我不喜甜食。”
殷承玉微微一愣。
他之所以记得薛恕爱吃龙须酥,还是因为有次他和谢蕴川对弈时,小厨房正好送了龙须酥来。谢蕴川同他一样嗜甜,他便顺手赏了对方一碟。结果这事不知道怎么叫薛恕知道了,当晚折腾了两回后,便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咱家也爱吃龙须酥,怎么就没见殿下赏一碟?殿下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倒是关心得很。”
他当时又气又恼,怀着报复的心思,干脆便叫小厨房每天都给薛恕送一碟子龙须酥去。
这么齁甜的点心,日日吃,腻不死他。
薛恕一开始还日日吃,后来大约也是吃腻了,便不肯再吃。被他拿话刺了几回后,恼羞成怒,故意磋磨他。将那没吃的龙须酥捏碎洒在他身上。
如此两败俱伤数次之后,他才不再让人给薛恕送龙须酥了。
可现在薛恕却说他根本不喜吃甜!
殷承玉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缘由——什么龙须酥,不过又是薛恕找由头折腾他罢了。
他冷笑一声道:“不爱吃便不吃,郑多宝,拿出去倒了。”
不防他忽然发火,郑多宝和薛恕都愣了下。
郑多宝自然不敢违抗,端着龙须酥便要出去倒了。
倒是薛恕见他双眸被怒意烧得明亮,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爱吃龙须酥也会惹得人不高兴,但还是立即拦住了郑多宝,将那一碟子龙须酥抢了下来。
“我吃。”
殷承玉现在看着他这张脸,就想不由回想起从前那些情景,怒火也越发高涨,他冷笑连连:“若不是看在今日你立了大功的份上,吃得就不是龙须酥,而是板子了!”
说完狠狠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郑多宝从未见他这么失态过,瞠目结舌半晌,匆匆跟了上去。
徒留薛恕端着一碟龙须酥站在暖阁里。
他迟疑地再度捏起一块尝了尝,又皱眉放下,太甜了。
但殿下喜欢吃,那他也可以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殿下怎么又生气了?
殿下:问你自己:)
狗勾:?
第7章
直到小太监来暖阁收拾残局,薛恕方才离开,带着那碟还没吃完的龙须酥一道。
他穿着西厂番役的衣裳,眉目凛然,却偏偏手里捧着碟点心,返回西厂的一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瞩目。
就连刚回宫的殷承璟也注意到了,他捏着把折扇,醉醺醺倚靠在个貌美伶人身上,眯着眼打量了半晌,问身旁伺候的人:“那是薛恕?”
“是、是吧。”伺候的人其实不太认得出薛恕的模样,但这两日他也听人提起过数次。
除夕宴那晚,薛恕单枪匹马杀了妖狐,长刀锋锐,眉目浸血,其势之悍勇,叫在场的许多人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加上后来皇帝又钦点了他查办妖狐案,所以这几日时不时就能听见有人提起薛恕之名。
据说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刚净身入宫,就开罪了东宫的管事,被发落到了西厂吃灰,要是不出意外,恐怕这辈子就在西厂蹉跎至死了。谁知道他竟有这般本事,硬是凭着一把刀,又从泥里爬起来了。
甚至有不少人都猜测着,有了这么一号人物,沉寂已久的西厂恐怕又要起来了。
“本王那位好大哥,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难怪这两日总将人往东宫召,怕是正忙着设法拉拢呢。走,过去会一会他。”
殷承璟哼笑一声,推开搀扶着他的伶人,整了整衣襟,摇着折扇上前,拦住了薛恕的路:“小薛公公这是要回西厂去?”
?
薛恕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虽然没有净身,但现在他的身份已经是个太监了。他垂首掩下眸中情绪,不卑不亢道:“回三皇子,正是。”
他当然是认得殷承璟的,甚至还记得除夕宴那晚,殿下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往对方身上瞟。
“你这手里端的是龙须酥?”殷承璟探头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大哥素来爱吃这玩意儿,不会是大哥赏给你的吧?”他挑了挑眉,语气诧异:“听说你才破了妖狐案,大哥就赏你这个?”他似真似假地说“也忒小器了些。”
薛恕拧起眉,他听不得旁人说殷承玉一点不好。
“是臣喜欢吃,向太子殿下讨的。”
然而殷承璟显然不信,他以扇掩唇,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小薛公公倒是知足。”
薛恕迅速抬眸看他一眼,耐心开始告罄:“三皇子若是无事,臣便先行告退了,妖狐案的卷宗还需尽快整理出来呈报陛下。”
他的语气算不上恭敬,但殷承璟却半点不恼,风度翩翩地让出路来:“那就不耽误小薛公公为父皇办差了,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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