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晓得。”
殷承玉陪着虞皇后说了会儿话,无论她说什么,都只管应下。坐了三刻之后,眼见虞皇后面露疲态,这才止住了话语,让嬷嬷伺候她去歇息。
自坤宁宫出来,就看到候在殿外的薛恕。
他如今已是御马监监官兼西厂理刑千户,又坐镇四卫营,手掌实权,不再穿普通番役所穿的褐衣白靴,黑色披风底下,是隆丰帝御赐的四兽麒麟纹妆花罗曳撒袍。头戴一顶描金乌纱帽,劲瘦有力的腰部以犀角带束起,身姿挺拔,气质卓然。
殷承玉乍一眼看去,仿佛又看到了上一世那个姿态张狂的九千岁。
他略微顿了一顿,才走上前去:“薛监官在此等候,可是寻孤有事?”
如今皇帝明显有意将薛恕培养成自己的心腹耳目,殷承玉也乐见其成,明面上自然与薛恕保持着距离,语气也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薛恕拱手见礼:“四卫营五百勇士已经点齐,通州码头的船只亦已备好。臣来同殿下确认明日出发的时刻。”
“宜早不宜迟,寅时便出发吧。”
殷承玉同他并肩而行,余光又瞥了他一眼,道:“人靠衣裳马靠鞍,薛监官果然今时不同往日。”
薛恕倒是并未觉得自己有何不同,但他对上殷承玉的目光,微愣之后,忽然福至心灵,低声询问道:“殿下喜欢我穿这个?”
殷承玉收回目光,淡声道:“客套之言,薛监官莫要当真。”
说完便加快了步伐,将他甩在了身后。
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里,又传到隆丰帝耳中,顿时叫他更为放心。
看来他果然没选错人,太子和薛恕恐怕早有龃龉。
*
长芦盐使司的衙门设在天津卫。
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素有“望京门户”之称。又有京杭大运河流经,水运便捷。自顺天府通州码头登船,走水路至多两日便能抵达天津卫。
翌日寅时,东方还未露白,殷承玉便坐上了马车,在薛恕和五百禁军的护送之下,赶往通州码头登船。
因行程匆忙,此次出行所乘之船,乃是调用的漕船。漕船乃是运货之船,虽然供住人的楼子内部已经刻意拾掇布置过了,但乘坐起来仍然没有御用黄船舒适。
漕船启航不多时,殷承玉便有些晕船。
他在舷窗边的贵妃榻上倚着,整个人四肢发软提不起力气来,连早膳都未用,就怏怏倚在窗边吹风。漕船随着水波晃动,他的五脏六腑就仿佛也跟着一起晃,面色惨白一片。
郑多宝见状着急得不行,亲自去了厨房里盯着人弄些清淡开胃的饭菜。
薛恕守在他身侧,见他如此也露了忧色。略一迟疑便道:“殿下要是难受得厉害,我替你按一按穴位?能缓解些许晕眩。”
殷承玉抬眸睨他一眼,大约是难受得厉害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脆弱,他没有犹豫太久,便点了头:“你来试试。”
薛恕得了应允,便脱了靴子上榻,跪坐在他身后,让他将头枕在自己膝上,手法娴熟地替他轻揉太阳穴,缓解不适。
“殿下这样不吃不喝可撑不住,船要在水上走一天一夜,明日傍晚才到。生姜益胃止呕,等会儿我叫人煮一碗姜汤来,殿下用膳之前喝半碗,能好受些。”
殷承玉半阖着眼眸,怏怏道:“孤不想喝。”
大约是薛恕的手法还不错,他恢复了些精神,便断断续续地同薛恕说话:“隆丰十四年的时候,山东遭了水灾,孤奉命去赈灾。也是走的水路。那是孤第一次坐船出行,比现在闹得厉害多了。当时船上有个厨娘,听闻之后就给孤送了一小坛自己制的……”话到半途,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东西叫什么名字了,只得略过继续道:“那东西好像是生姜所制,爽口开胃。孤在船上那几日,全靠着它才能吃下饭。”
“是酱紫姜。”薛恕接话道。
“对,就是酱紫姜!”殷承玉说完又有些疑惑,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薛恕垂下眼眸,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隆丰十四年的时候,我正在济宁州。济宁州家家户户都会做这酱紫姜,那厨娘应是济宁州人士。”
殷承玉这才恍然,难怪那时他要赏赐那厨娘,对方却不肯收,只说不值什么银钱。
“你也是济宁州人士?”殷承玉话已问出口,方才惊觉,自己似乎对薛恕的过往一无所知。
他祖籍何处,家中有何人,皆不了解。
从他认识薛恕时,他便已是人人敬畏的九千岁,至于过往来历,俱被掩埋在这层身份之下,无人敢过问。
“不是,我祖籍陕西,靠近嘉峪关一带,后来才迁往济宁。”
殷承玉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他起了兴致,便愈发好奇起来:“那又为何迁往济宁,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亲人?如何会想到净身入宫?”
一连串的问题,叫薛恕默了默,才斟酌着道:“嘉峪关一带常年受瓦剌劫掠侵扰,我与母亲长姐不堪其扰,便决意前往山东寻亲……后来便在济宁长居,做些小生意。”
“再后来适逢济宁水患,母亲病逝,长姐也嫁了人。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便去了望京。”说起往事和逝去亲人时,他都三言两语带过,语气也十分轻描淡写。
原本兴味盎然的殷承玉沉默下来,凝了他片刻,道:“过去的便过去了,也没什么可讲的。你再与孤说些旁的趣事吧。”
薛恕从善如流,不再说那些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事,挑着市井之中遇到的趣事说给他听。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殷承玉听着,昏昏沉沉间便睡了过去。他侧着脸枕在薛恕腿上,长发散开,形状姣好的凤眼阖着,连带着周身的尊贵疏离之意也收了起来,显出几分不常见的柔软和脆弱。
薛恕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移到软枕上,才下了榻。
他并未立即退出去,而是定定在贵妃榻边站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其实,那时候我也在鱼台。”
他们都没有同对方说实话。
隆丰十四年,山东确实闹了水患。但山东水患年年都有,并不是稀奇事。真正惊动太子大驾的,乃是因为那一年济宁州下辖的鱼台县,爆发了疫病。
而那时他与母亲长姐,刚在鱼台定居半年。
疫病爆发之后,鱼台县宛若人间炼狱。
鱼台县令尸位素餐,在疫病爆发之后不顾百姓死活,匆匆上报之后就命官兵将整个鱼台县封锁了起来。活人、死人,还有染了病的病人都圈在一处,原本没病的,时候长了,也染了病。
更难捱的是没有食物。
水灾之后,房屋损毁,米粮耗尽。被围起来百姓为了争抢仅有的食物,打得你死我活;饿得很了的,易子而食也不是没有。
就在这样无望的境遇里,母亲也染上了疫病。
染了疫病的人更遭排挤,他们只能在半坍塌的破庙里容身,找不到食物,更没有药材,每日只能靠草根树皮果腹,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在等待死亡到来。
后来长姐为了换取治病的药材,委身给了觊觎她已久的徐员外。
可即便这样,母亲还是没撑过去。
母亲尸骨未寒,紧接着长姐也不知所踪。他四处打听,才知道徐员外使银子买通了看守的官差,逃离了鱼台县。长姐也被带走了。
再之后,便是听说城中疫情太严重,上头下了命令,要焚城。
那阵子他浑浑噩噩,仿佛陷在深不见底的泥沼当中,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便觉得或许死了也不错。
这污糟糟的乱世,也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
直到他不经意抬起头,看见城门大开,素衣黑发的殷承玉翩然而来。
如神祗降世。
从前他不屑旁人求神拜佛,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神灵如何会一一顾及?求人不如求己。
但后来他才知道,神确实能救世人于苦难。
他说鱼台县令玩忽职守,业已伏诛。
他说孤与百姓同在,鱼台绝不焚城,所有人能活下来。
于是他当真活了下来,从烂泥里挣扎出来,一步步走到望京,走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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