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今天这样的情形,上一世殷承玉只见过一次。
那是隆丰帝还未驾崩、沉迷长生之术的时候。
隆丰帝因常年服食丹药,变得暴躁疯癫。而他被薛恕迎回朝堂,以太子身份监国,逐渐重掌朝政。
老二为了和他争,不知从哪寻了个道士,向隆丰帝献上了两颗据说能使人返老还童的回春丹。隆丰帝服用之后精神大振,当即就留下道士为自己炼制仙丹。但那道士却说回春丹乃是仙药,需要以龙肉二两和少女初潮血为引。
隆丰帝闻言自然便命薛恕去寻。
那一次薛恕从隆丰帝所居的清馥殿出来后,便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听闻消息去校场寻人时,薛恕也是正在和人搏斗。
只不过那时的薛恕远比现在凶狠的多,命人自天牢里提出十数个穷凶极恶的死囚来,告诉他们只要最后能活下来,就可免罪。
那些听信的死囚自然以命相搏。
最后全死在了薛恕刀下。
殷承玉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校场上倒了一片尸体,唯薛恕浑身浴血站在中央,提着刀看过来时,刀尖犹在滴血。
那时他就觉得,薛恕天生就是一把杀人的刀。
而现在,这把刀被他握在了手中。
见薛恕眉眼含煞,殷承玉率先往他的屋子走去:“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过来回话。”
郑多宝跟在他身侧,将座椅板凳都擦拭干净,请他入座,又命人送了热茶过来。
殷承玉喝完一盏茶,薛恕才来了。
他换了身衣裳,应该是沐浴过,身上泛着皂角味道。只脸上那道浅浅伤口并未处理,让他看起更添几分凶悍。
“说吧。”殷承玉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
薛恕这才压着怒气,将万有良和关海山的盘算说了。
听到海寇一节时,殷承玉的表情也不由沉下来:“他们果真是无法无天,竟还敢和海寇有勾结。”
大燕苦海寇久矣。
自大燕建国以来,每年沿海州府都要遭海寇烧杀劫掠。这些海寇成分复杂,既有前朝余孽、外来倭人,还有沿海流窜的匪寇。这些不法之徒聚集在一起,靠着打劫海上货船、掠夺沿海百姓积累了财富,壮大自身,一代代发展起来。
他们藏身在海上岛屿,大部分时候靠着打劫海上货船为生。后来运河畅通,海船减少,他们便开始不定期到岸上来烧杀劫掠。出手狠辣,撤离迅速。即便朝廷几次出兵剿除,都没能奈何这些海寇。
天津卫的建立原因之一,便是为了防卫越来越猖獗的海寇。
殷承玉早知海寇猖獗必有沿海军队不作为之故,上一世他就曾经派人整顿沿海军备、训练水师。只是没想到关海山等人胆子如此之大,竟然早在这个时候就和海寇勾结在了一起。
殷承玉沉吟良久,冷声道:“便按他们的计划来,孤倒是要看看他们到底猖狂到了什么地步。”
“殿下是玉器,他们是瓦砾。如何能用玉器去碰瓦砾?”薛恕拧着眉,语气尽是不赞同。
若要他说,最好直接将万有良和关海山杀了了事。
殷承玉心头一动,倏尔看他:“你便是为了此事生气?”
薛恕沉沉“嗯”了一声:“他们该死。”
“确实该死。”殷承玉颔首赞同,心情极好地起身,道:“此事便这么定了,事了之后,那两人交给你处置,必叫你出了这口气。”
*
殷承玉决意以身做饵,薛恕再反对也无用,只能和赵霖加紧布置,以防当日计划出现纰漏。
而殷承玉则在前往大沽口的前一日,接到了卫西河的消息。
——卫西河想见他。
他没有考虑太久,便在当晚带着薛恕去了卫府。
卫西河的住处在卫府最西边的院子,一道月亮门隔开了这处荒僻的院子与整个卫府。
远处可见卫府主院灯火辉煌,而卫西河这处西院,黑得不见五指,只有一盏烛台勉强照亮。
“大人请随草民来。”执着烛台的是个高壮青年,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从衣服上分辨,应该是伺候卫西河的下人。
殷承玉随着对方进了屋,就瞧见一瘸一拐迎上来的卫西河。
按照上一世推算,他今年应当刚刚弱冠。穿着一身泛了白的灰袍,瘦弱伶仃,唯有一张脸笑起来时,还能看见几分从前的斯文俊秀。
殷承玉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腿上,这个时候的卫西河还没有瘫痪。
上一世他见到卫西河时,他已经二十有五,双腿因为护理不当彻底残疾,只能靠轮椅代步。整个人更是瘦得颧骨高凸,唯有一双满是沧桑的眼睛里,还闪着不甘的光。
那时他身边也并没有人伺候,对比看来,他如今的情况还算好。
“太子殿下千岁。”
卫西河将人迎进屋坐下,便要跪下行礼。
殷承玉抬手拦住,没叫他跪下:“孤趁夜而来,不是为了这些虚礼。下头人回禀,说你手中有柯守信贩卖私盐的账目?”
他原本只是叫人盯住卫府的一举一动,没想到卫西河如此敏锐,不仅察觉了有人盯梢,还猜到了背后之人是他。借着暗探之口邀他前来。
殷承玉上一世就十分欣赏卫西河的坚韧机敏,如今更甚。
只可惜上一世卫西河在柯家覆灭之后,选择了绝食而亡。不然他或可多一名股肱之臣。
“是。”卫西河并没有同他玩些弯弯绕绕的手段,朝跟在他身侧的青年使了个眼色,对方便去了里间,片刻之后捧出两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来。
“历年账目都在此了。”
殷承玉接过,大致翻看之后,心里就有了底。
毕竟提前了五年,这些账目并没有上一世齐全,但也足够用了。
他将账册交给薛恕收起来,看向卫西河:“你有何条件?”
“一切尘埃落定后,请太子将柯守信交由草民处置。”卫西河跪趴在地,垂下的眼中闪过怨毒。
殷承玉到底惜才,不愿看他走上绝路:“你自己呢?”
卫西河直起身来,眼中有片刻迟疑,但又很快坚定下来。他没有像上一世那样拒绝殷承玉的招揽,而是道:“若可以,草民想入宫为内侍。”
“你心性坚韧,学识过人。便是身体有缺,但孤并不是那等狭隘之人,若你愿意,可入东宫为幕僚。”
这是殷承玉能给他最大的许诺。
但卫西河却仍是摇头,他以额触地:“谢殿下厚爱,但草民是残缺之人,不敢污了太子名声。”
见他执意如此,殷承玉便不再劝,起身道:“孤允了。入宫之事,叫薛监官替你安排。你腿部有疾,不便在宫中行走伺候,只能入东西厂。”
卫西河谢过恩,起身送他至偏门。
在薛恕经过他身侧时,他又出言叫住了薛恕:“薛监官请留步。”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殿下替我出气,殿下对我真好。
殿下:。
第18章
薛恕脚步一顿,回身看卫西河。
他的目光并不友善,甚至可以说带着冷冰冰的敌意。他一向对殷承玉的情绪十分敏感,从殷承玉邀卫西河为东宫幕僚时,他就知道卫西河是特别的。
东宫有许多幕僚臣属,他们为太子出谋划策,讲解天下大事,太子也待他们礼遇有加,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卫西河不一样,他总觉得殷承玉看着对方的眼神,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熟稔。
在他看来,殷承玉其实是个多疑的人,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但这个卫西河,明明从未见过,殷承玉却似对他并无戒心。
就好似当初带他回东宫时一样。
东宫里有了郑多宝、赵霖不够,还要多一个卫西河吗?
薛恕心中念头翻腾,面上却还维持了平静,只眼神却骗不了人。若不是怕殷承玉生气,他面对威胁的第一反应是杀了对方。
“何事?”
卫西河没有错过他眼中翻腾的杀意,虽不知是从何而来,但他还是垂下头,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威胁:“薛监官的胡子剃得不够干净,普通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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