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玉却是自听到“疙瘩瘟”开始,面色就越来越难看。
他自然是知道“疙瘩瘟”的。
这种疫病一开始发作时,病者先于腋下股间生核,呕血如西瓜水,不受药饵。病者快则片刻即亡。[2]
上一世时,疙瘩瘟最先在大名府爆发,之后蔓延到望京。
最严重之时,望京城九门日出万棺,人死八九,街巷皆空。
而且这还只是个开始。
之后疙瘩瘟又往天津等地蔓延开来,北方诸省死人无数,田地空置,良民被逼南迁或者落草为寇,各地起义不断。
当时他被幽禁皇陵,只隐约知晓疙瘩瘟是隆丰十九年的七八月方才爆发,却没想到竟然早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苗头。而且真正的源头,是自山西开始。
上一世爆发之初,所有人都以为这疙瘩瘟和从前的疫病一般,很快便能平息,却不知,这正是大燕浩劫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只有殿下从不让狗勾失望。
PS:注[1][2]引用自百度百科。
第33章
疙瘩瘟的贻害远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严重,后续数年间仍然难以恢复。因为疫病横行,不少村镇成了空城。户丁锐减,小儿几乎绝迹。匪患也日益严重,不少匪首甚至四处收拢流民,揭竿起义。以致各地战乱不断。大片田地荒废无人耕种。
人头不足,田地无人耕,地方赋税难以收齐,国库越发空虚,户部艰难之时甚至连军队的军饷都拨不出来。军队本就因为疙瘩瘟死了不少兵士,士气大跌,又缺衣少食发不出军饷,每每平乱时军心涣散,行事惫懒拖沓,一场小小战事常常拖上数月都无法平息。到了后来,甚至还有将官带着手下士兵直接投向了起义军。
是以后来殷承玉回宫时,虽然京师仍旧歌舞升平,但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其实已经大不如前。整个大燕都陷入动乱中,风雨飘摇。
他为了充盈国库,才不得不想方设法从那些贪官硕鼠的荷包里掏钱。但即便如此,疙瘩瘟蔓延数年留下的疮痍,也非一时半会儿能够弭平。
直到殷承玉死前,大燕都还未从这场大疫里完全恢复过来,与从前的繁盛不可同日而语。
上一世疙瘩瘟爆发之时,他尚被幽禁皇陵之中,虽侥幸逃过一劫,却也错过了最佳控制时机。朝廷官员的忽视,隆丰帝的放任,导致疙瘩瘟横行肆虐整个北方,甚至开始往南方蔓延。此后数年间,朝廷和百姓都深受其苦。
即便后来朝廷意识到疙瘩瘟的可怕,想要遏制,也已经来不及了。
如今薛恕误打误撞提早发现疙瘩瘟的源头,他必定要想办法及早遏制,绝不能再像上一世那般四处蔓延开来。
殷承玉踱了几步,看向薛恕,语气沉重:“紫垣真人必须尽快找到,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去找。若是仍然找不到……”他顿了顿,神情冷然:“……便尽量找个替代品。”
他太清楚的隆丰帝的性情了,就算他上奏陈明疙瘩瘟的危害,隆丰帝也不会重视,或者说,只要不是威胁到他的皇位,平民百姓的死活,他根本不会在意。
即便他有了先知,但若是将希望寄托在隆丰帝身上,恐怕只会重蹈上一世覆辙。
他必须将隆丰帝支开,尽快拿到监国之权。
“卫西河一行已经抵达江浙,你再传信于他,让他先摸清楚江浙一带的粮商、药商、漕运等,以防万一。”
若是万一山西的疙瘩瘟没能控制住,北方疫情扩散,那势必要从南方调粮调药支援。
殷承玉缓缓回忆从前应对瘟疫的法子,让郑多宝拿了纸笔来铺开,对薛恕道:“你再仔细与孤说一说山西的情形,不要有丝毫遗漏。”
薛恕尽量详尽地将沿途所见告知他。
殷承玉提笔记下要点,却是陷入沉思。
上一世这个时候,山西并未出现过疙瘩瘟。
按照卷宗记载,最早出现疫病的地方在顺德府,之后河间府,大名府相继都有小范围的疫病出现。当时的记载甚至并未意识到那并不是寻常的疫病,而是疙瘩瘟。
但那应该是一年后的事情才对。
大约在隆丰十九年二月左右,直隶各州府便相继有染病之人,之后到了四五月,又遇旱灾蝗灾,大名府尤为严重。饿死者不知凡几。之后疙瘩瘟才借此在大名府大面积扩散开来,又蔓延至整个直隶,以至于后来传入了京师。
上一世他回宫之时,疙瘩瘟已经爆发四五年,死人无数后,疫情已经趋于平缓。后来他曾翻阅过所有记载疙瘩瘟的卷宗追根溯源。不论是何地记载,都未曾提到过山西最早出现疫病之事。
疫病一事非人力可改,今生山西爆出疫病,那上一世必定也曾有过。
但上一世的地方记载中并未提及隆丰十八年山西有疫病,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山西瞒报疫病,并且在这一年暂时控制住了疫病的蔓延。
山西瞒报疫病很好理解。
山西巡抚周为善已到了致仕之年,他已向隆丰帝递过致仕折子。只等今年底任期一满,便可致仕荣养。若是这个节骨眼上,他将山西爆发疫病之事上报,别说告老荣养,可能还会因办事不力问罪。
至于控制住了疫病蔓延,殷承玉屈指轻敲桌案,觉得并未周为善本意。
倒像是周为善为了掩饰疫病,误打误撞才控制住了。
殷承玉再度提笔,将“焚烧尸体”和“染病者当即处死”圈了出来。
“《诸病源候论》中说:‘人感乖戾之气而生病,则病气转相染易,乃至灭门,延及外人。’,历年来疫病之防范方法,无非便是将染病者迁至疠所隔开,再行治疗。《治疫全书》中亦有提及 ‘毋近病人床榻,染其秽污;毋凭死者尸棺,触其臭恶;毋食病家时菜;毋拾死人衣物’,皆是为了避其邪气。观山西如今情形,说明疙瘩瘟亦可遵循此法。”
既然山西疫病能短暂控制,延缓到次年才在大名府等地爆发,就说明古法依然有用。
只要控制住山西疫病的蔓延,再召集名医寻寻求治疗之法,或可避免上一世那样大片的爆发。
“山西之疫情必须尽快上报,方能引起重视。”殷承玉放下笔,对薛恕道:“你去安排,无论是设法让地方官递折子,还是让流民闹事……只要动静够大,都可放手去做。”
这一次,殷承玉无论如何也要从源头遏制住这场大疫。
薛恕拱手应是,抬眸看向他时,目光滚烫热烈。
他就知道,殿下绝不会弃百姓于不顾。
殷承玉凝神思索对策时,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飘然降临鱼台的神祇。他站在高处,满身清冷萧肃,可当他垂眸看来时,目光比满天神佛更慈悲。
神佛不能救世人,但他能。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配为帝,才配他效忠。
薛恕的心脏紧缩着,血液里流淌着难以言明的情愫。似滚烫的岩浆在岩层下翻涌奔腾。
想要顶礼膜拜,又想将他拉入尘世,占为己有。
然而最终,他只是深深将人凝着,肃容道:“臣,定不辱命。”
殷承玉交代完正事,却是想起他先前说的话来,好奇道:“你何时经历过大疫?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没想到他忽然问起此事,薛恕垂下眼,沉默下来。
那些经年的旧事,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散发出腐败恶臭,他并不想对殷承玉提及。
如此,便仿佛他也能洗净满身泥泞,离九天之上的冷月更近一些。
见他不语,殷承玉眯起眼细细打量他。直觉薛恕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有些不高兴,薛恕的秘密太多了。
上一世亦是如此。
他对薛恕的过往来历一无所知,他不知他为何入宫,亦不知他入宫后经历什么才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被幽禁皇陵一无所有的自己。
要论色相,殷承璋和殷承璟哪个都不算差,身份亦并不比他低微;要论好掌控,也是生母早逝,年岁又小的四皇子殷承绪更容易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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