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嗯”了一声,越发抱紧了他。
*
地动持续了将近两刻钟,原本还算晴朗的天气,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应红雪看着塌陷了一片的伏虎岭,面色越来越凝重。
她甚至等不到地动完全平息,就卸了马车上的马匹,飞身上去:“薛恕他们是不是在卸石寨那一片?”
“是。”崔辞跟在她后面上了马,尚未明白:“军营驻扎在空旷处,应当没有危险。”
“山崩了,那个方向应该是小盘山。”应红雪语速极快道。
而军营就驻扎在小盘山前的空旷地带。
崔辞眼皮一跳,意识到了严重性。不再废话,跟在她后头打马飞奔回去。
地动导致官道不少地段开裂塌陷,沿途所过的村落皆是房屋倒塌一片。侥幸逃出来的百姓跪在雨中,不停磕头,祈求上天息怒。
二人赶到时,就见青州卫指挥使正在清点人数。
而不远处的小盘山被削了头,只剩下半截。崩落的碎石泥块掩埋了原先的军营。
崔辞策马上前:“殿下和薛监官呢?”
指挥使脸色一片惨白:“没找到人,还在找。”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他不敢说,那就是太子和薛监官,都被埋了在乱石堆里头。
他们听到了撤退的号角后,便立即往两边空旷地撤退。但人数太多到底影响了速度。紧赶慢赶也没来得及完全撤出去,折了两千多人在里头。
当时太子和薛监官让传令官通知所有驻扎军队,估计耽误了不少时间。
崔辞看了看眼前的废墟,心口也不由紧了紧。但眼下薛监官不在,他只能压下心慌,先稳住局面:“太子和薛监官不见的消息先压着,派出一队人手往四周去搜寻。再整顿兵力,清理乱石堆,搜寻伤者。”
“最后可有人见过薛恕?”应红雪问。
指挥使不认识她,但见她和崔辞一道回来,还是道:“当时情势紧急,场面混乱。只知道薛监官和太子殿下都在中军营,中军营是最后一批撤离的。”
驻扎军营呈长条分布,左右两头先撤,最后才是中间的。
应红雪点点头,对崔辞说了一句“你先带人找,我去去就回”。说完便又上了马,往益都城的方向去。
——她是去寻贺山。
为了给贺山留时间撤出伏虎岭,她故意带着崔辞在伏虎岭多转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按时间推算,不出意外,贺山这会儿应该已经带着人到了益都城附近。
应红雪行半途,就瞧见对向有几匹马飞驰而来。
她眯眼看去,瞧见马上熟悉的身影时,就松了一口气。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呼哨。
对面很快也传来一道呼哨声。
应红雪这才勒住缰绳,等贺山一行过来。
“弟兄们没事吧?”
“没事。”贺山看见她也松了一口气:“我们运气好。到了益都城附近才碰上地动。这要是在伏虎岭里,恐怕逃都没处逃。”
应红雪闻言颔首:“去将人手召集起来,跟我去小盘山。”
“去哪儿做什么?”贺山急急忙忙拉住她:“我听动静,小盘山和伏虎岭那一片估计是山崩了。这地龙翻身也不知道翻完没,那边危险着。”
“薛恕很可能被埋在里面了。”应红雪拍开他的手,率先策马折返小盘山。
贺山闻言一个激灵,连忙叫下属去召集人手,自己则追在应红雪后面去了。
*
四周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让人对时间的变化也迟钝了起来。
殷承玉说不清被埋了多久,只觉得身体的温度在逐渐流失,头也越来越晕。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身体也不断传来一阵阵的疼痛。
他强忍着没有出声,只努力侧了侧身体,将头抵在了薛恕的肩膀上,轻轻唤了一声:“薛恕。”
“我在。”薛恕低低应了一声,头靠过来,摸索着和他蹭了蹭脸。
得到回应,殷承玉安心了一些,头抵在他肩上,努力压下身体上的难受,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可越是如此,头脑越是昏沉。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临死前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无力和疲惫。
那已经是绥和三年冬,离着新年不过半月。
彼时他登基为帝,大权在握,却因为早年幽禁皇陵时伤了根本,身体每况愈下。
隆丰帝虽然去了,却留给他一个烂摊子。大燕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他片刻不敢松懈,夙兴夜寐地撑了几年,到底油尽灯枯。
所有病症都在这一年冬天发作出来,药石罔效。
太医战战兢兢为他施了针退下,只有幼弟殷承玥守在他身边。
殷承玥将将十岁,回宫亦不过五载,殷承玉还有许多事没来及教他,然而时间不等人,他只能在弥留之际,尽量妥善地安排好后事。
“内廷有郑多宝,朝堂上有谢蕴川,至少三五年内,不会出什么岔子……但是权势迷人眼,你必须得尽快成长起来,将朝政大权揽在手中,才最稳妥,万不可一味依赖他人。”
郑多宝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自小跟在他身边,忠心耿耿;谢蕴川则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还曾欠他一个人情,都是信得过的托孤人选。
加上登基这几年来,他大刀阔斧改革,有异心的朝臣已经清洗得差不多,思来想去,能威胁到殷承玥的只剩下一人。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西厂提督薛恕。
薛恕是最锋锐的利刃神兵,他活着时,这柄利刃尚能被他握在手中,取敌人性命。但他不敢保证,他死了之后,这柄利刃会不会转而朝向殷承玥。
他做事向来不会留隐患。
薛恕必须死。
然而话语在喉头滚了又滚,到底没能说出口。
大约是纠缠得太深太久,紧要关头,他竟然生出一丝心软不舍来。
“罢了,你先出去吧,容我再想想。”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殷承玉到底没能下定决心。
殷承玥出去时,正撞上薛恕进来。
他似乎刚从外回来,身上的斗篷还没来及解,眉目间凝着细碎的雪粒,整个人看起来比外头的霜雪还要冷上几分。
殷承玥素来有些怕他,颔首打过招呼后,便匆匆离开。
薛恕停在内殿门前,解开斗篷扔给身后的小太监,先到墙角的九龙鎏金暖炉前烘手,直到身上的寒意散尽,才靠近床榻。
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有眼色的悄声退了出去。
“回来了?”殷承玉抬眸看他,神色有些许复杂。
自他病倒之后,薛恕便一直在外为他搜罗大夫。前几日他打听到浙江严州府有位老大夫医术精湛,便带着人快马加鞭赶去了浙江,今日才回。
“嗯,那老东西沽名钓誉,医术不精,就没将人带回来。”三言两语交代了严州府之行的结果,薛恕面上情绪不显,说起了另一事。
“皇陵已经赶工完成,陛下尚未成婚,又无妃嫔,一人长眠难免孤寂,所以臣命工匠打造了可容纳双人的梓宫……日后黄泉地府,臣也能继续伺候陛下。”
他在榻边坐下,替殷承玉掖了掖锦被。
动作很轻,神色柔和,乍一看起来竟有些许温柔。
这些年里,两人有利益交换,有欲望交缠,唯独少有温情缱绻。殷承玉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阴阳怪气和明刺暗讽,也习惯了床榻之间的抵死纠缠。
这人是利刃也是猛兽,打骨子里刻着掠夺和偏执,温柔与他格格不入。
如今忽然换了副面孔,反倒叫殷承玉生出了几分心软,本就摇摆不定的念头,越发犹豫起来。
最后殷承玉也没能下定决心,只有气无力叱了一句“胡闹”。
他想着,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他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处置这个人。
可他的病却不肯等。
三日之后,他的病情再次恶化,再次自昏睡中醒来时,殷承玉突兀生出一种大限将至的恍然感。他心知这回恐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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