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一次家宴,他落单去御花园追蝴蝶,走到角落看见一块明黄的衣角。
黄色为尊,帝王穿金黄,太子穿明黄,其余皇子,不论嫡庶尊卑,一律只能穿杏黄橙黄之类的衣服。
年幼的七皇子看见太子哥哥的一瞬间就忘了要捉的蝴蝶,提起步子就要去找大哥,却突然听见一声似叹息,但更多却像是他找母后讨要甜食时的撒娇声音:“好累……”
声线低沉慵懒,被帝王无数次夸赞过稳重恭敬、堪当大任的太子殿下,在御花园的一角,就着刚冒出尖尖儿的月影,抱住自己结发的妻子,将头埋在她颈项,相当不顾忌形象地说:“好想回家。”
不是回东宫,而是回家。
宿怀璟那时候并不理解其中的区别,却望见自己一向觉得笑起来会很累的长嫂面上弧度变了,多了几分小女儿的羞怯,又夹着几丝为人妻的端庄,抬手拍拍丈夫的背,声音又轻又浅,似哄似劝:“再坚持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做元宵吃好不好?”
宿怀璟这才骤然想起来,那天的家宴实则是为了庆祝大哥的生辰。
主人公溜了席,在御花园的一角跟自己的结发妻子一起,躲一躲宫闱繁琐,看一看月上枝头。
他原觉得徐瑜敏能从战事中活下来已是万幸,在深山古庵中修行一生,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她跟曾经的故人都不接触或许才是最好的保护。
可原来,那样温婉,好似经不起一点风浪与挫折的大家闺秀,竟瞒着所有人诞下了太子的血脉,又拖着身孕一次又一次地,去遍布风沙的战场遗迹中拾回了丈夫的尸骨。
至于将孩子送去大绥这一举动,宿怀璟无法评判正确与否,但不可否认的是,元兴二十五年到庆正元年间,一旦被人发现先太子还有遗腹子在世,幼儿或许还没学会说话便会被绞杀。
沐景序的选择,不单单是因为盛承厉主动找了他,更多的是他与宿怀璟想法其实一致。
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选定一位皇子,尽心辅佐,逐一斗破他的竞争者,最后再将其削弱,以获渔翁之利。
唯一的区别只是宿怀璟选择了盛承鸣,沐景序选了盛承厉而已。
前者母族势大,但生性莽撞,易受鼓动;后者孑孓一身,无家世依傍,无帝王恩宠,更容易被谋士掌控。
他们俩都非真心,仁寿帝的孩子,在先皇子们眼中,实则都是棋子。
宿怀璟听完这些,很久没有说话,春光正好,日晕落满西天,他看着园子里一处光影婆娑的榕树碎叶,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问了沐景序一句:“如果你没认出来我呢?”
沐景序怔了怔:“什么?”
树影摇晃,宿怀璟盯着望了一会儿,有些猜测过于虚幻不实际,如今说出来都像是梦中景象,可他莫名就想知道:“如果你一直没认出来我,又或者很后面才认了出来呢?”
“你会怎么做?”宿怀璟问他,“是继续为那个孩子铺路,还是放弃盛承厉转而来找我?”
“我会找你。”沐景序不假思索地回答。
宿怀璟勾了勾唇,转向他,却问:“为什么?”
沐景序沉默很久,眉心间萦绕起一层浅淡的疑惑,似乎自己也不清楚小七为什么会问这样虚无缥缈未曾发生的假设,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愿意回答。
他想了想,道:“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因为都是背负着仇恨行走在世上的人,因为都知道亲人死尽的绝望,因为想要获得一点点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们需要彼此,一如许多年前的大虞皇宫,年幼的七皇子需要皇兄将自己扛上肩膀,去捉一捉树上的知了。
宿怀璟追问:“什么情况下你会不来找我?”
沐景序皱了皱眉,不太想回答这种听着就令人绝望的假设,轻声道:“小七……”
“兄长,”宿怀璟打断他,“如果你认出了我,却不愿意来找我,不与我相认,是为什么?”
他表情过于凝重,使得沐景序不得不认真思索。
诚然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微小,可还是忍不住仔细想了想,然后低声回答他那些完全不会发生的假设:“我快死了,你走得很稳,我们互相为敌,你可以一个人走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沐景序顿了顿,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会去找你。”
宿怀璟沉默许久,松下脊背往后靠了靠,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说不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喃喃道:“这样啊……”
因为相信他可以完成复仇,因为长久敌对互相攻讦,因为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所以不如不相见,不如不相认,不如让他心怀怨恨地一路走下去,也好过骤然意识到兄长在自己长久的针对下,日渐衰败走向死亡。
三皇子永远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小七因他感到愧疚,那是他最疼爱的弟弟。
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宿怀璟忍不住回想,当时蜀道阁分开,他和容棠沿着金粉河的岸堤行走,他问棠棠为什么想跟柯沐二人做朋友,容棠脱口而出的“因为你”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悯。
因为他什么?因为他需要兄长。
可是容棠当时分明也不清楚沐景序究竟是谁,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相处让容棠发现了端倪?因为兄长始终未与自己相认?因为沐景序方才回答的可能性曾经都是事实?
因为他真的在宿怀璟不知道的世界死过一次,因为容棠曾经亲眼见证过他的死亡。
所以棠棠想要改一改结局,想要换一种可能。
是救他,也是救兄长……
“怀璟、怀璟?”
他想得出神,身边传来容棠的声音,宿怀璟转过头去,台上戏目已散场,园子里众人纷纷离席,一曲戏中人生告一段落,容棠问他:“回家吗?”
宿怀璟微微一滞,轻声笑开,抓过他的手:“好,我们回家。”
外面暮色迟迟,半天晚霞晕染,春光正无限美好。
宿怀璟走到天空之下,漫不经心地抬头望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凌厉的冷色。
你到底……欠了我几条人命啊?
第109章
科举之后,大虞朝堂又迎来一次换血,京中局势愈发迷离,平静的水面下到处都是暗潮。
四月末,容棠照例回了一趟宁宣王府。
钱氏即将足月,他却总有些不放心。
容棠原想将王妃接到永安巷暂住,但是一来王府没有主母恐惹非议,二来王秀玉自己不愿意离开。
没办法,容棠只能定期回去,次次都请林大夫替她诊脉,以防一个疏忽,又落得跟前两世一样的结局。
但不知道是长公主搬回了王府,容明玉跟钱氏有所收敛;还是王秀玉自己想开了,将权利下放到了二房,少些操劳。总之她身子骨健朗得很,除了早年生产留下的顽疾,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过分担忧的毛病。
容棠听完这些话刚要松口气,王秀玉柳眉一弯,便冲大夫道:“替棠儿也把一下脉。”
于是局势往往会演变成老大夫一边诊着脉一边锁起眉头,跟王妃一起,转而各种叮嘱容棠这个真病患千万照顾好身子,切忌烦忧过度。
宿怀璟这时候通常是不吭声的,不论容棠给他使多少眼色求他解围,他也当没看见,甚至还可能附和大夫,问一问他对容棠身体状况的看法,留下容小世子一个人腹背受敌。
容棠就很后悔自己干嘛要撺掇出这一出,但等下次回府,他还是要请大夫替王秀玉诊脉。
没辙。他总不可能看着原主娘亲重蹈覆辙。
这天赶上宿怀璟休沐,容棠带着他回府跟王妃一起用了顿午饭。
之后他回棠华院小憩,宿怀璟转去了长公主的小院。
初夏懒倦,极适合睡午觉,院外鸟叫虫鸣,全都是安神的乐章。
容棠一觉睡醒,宿怀璟还没回来,他在院中缓了下神,慢慢悠悠地顺着小道去了花园,想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宁宣王府这一辈小孩年纪相差都不大,除了二房才四岁的小弟弟跟钱氏腹中还未出世的那一胎,其他都在二十岁上下,全都是自幼长起来的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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