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声问:“棠棠,能给我个解释吗?”
容棠低首,一眼望见宿怀璟手上又添了一道刺眼的红痕。
他心中骇然,来不及思考,径直蹲了下去,双手抓住宿怀璟的手,小心地碰了碰伤口周围皮肤。
宿怀璟那双手仍旧纤长白细,仿似上好的羊脂白玉,却从手腕到手指,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痕。
美玉染瑕,容棠心疼得要命,
宿怀璟抬手,指腹按在容棠颊边,那点晕出来的血珠落到他脸庞,被沾染上自己的气息,宿怀璟情绪终于平稳些许。
他又问:“棠棠不是不愿意吗?”
“没有不愿意……”容棠哑声道,话音刚落,撞见宿怀璟眸中戏谑的冷意,沉默一瞬,轻声道:“可我觉得你分明想跟他们组队。”
宿怀璟眉梢轻挑:“嗯?”
有些话没到说开的时候,所以哪怕容棠猜测宿怀璟早就知晓柯鸿雪的目的,清楚他假意应付必然有自己的考量,也不能说出来。
他只是乖乖地偏过头,任那道血渍在自己脸上晕染开,然后说:“我想让你拿第一。”
他如一只被标记的兽,不需要驯服,就乖乖钻进了猎人的牢笼,用柔软水滑的皮毛将人裹在腹下,安安静静地过冬。
容棠轻声道:“怀璟,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拿第一。”
宿怀璟眼睁睁盯着容棠一如那个雨后,特别听话地在他指尖蹭了蹭,低声撒娇般央求:“好不好?”
声音又软又亮,听得人想将这世上所有可以当做礼物的珍宝都摆到他面前任其赏玩。
夜幕渐渐拉上,淞园里繁花开遍,宿怀璟喉结滚了滚,第一次没有答应容棠的要求,他在那双希冀的眼神里缓慢而清晰地开口:“不好。”
他看得很清楚,茶盏打翻时容棠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惧怕。
他允许容棠跟沐景序他们做朋友,可他不要容棠害怕。
容棠是自己的小菩萨,就该无忧无虑地看话本吃零嘴、逛集市赏春花,宿怀璟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去复仇,无非就是快一些慢一些的区别。
可没有哪一条路值得容棠压着恐惧陪他走的。
——哪怕他并不知道容棠究竟为什么害怕。
第25章
容棠第一次见盛承厉的那天,是庆正九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从宁宣王府去皇宫的马车上烧满了炭,温度高到双福进来一下都会流汗,容棠却紧了又紧身上的大氅还觉得冷。
他其实……没那么想去救男主。
刚穿越的时候中二病发作,被系统一诓,便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对这个小说世界有至高的责任跟使命。
但是疼痛入体,病症难捱,在床上半生不死地躺了十多天,容棠自己都不太想活了,更别提救男主。
可系统任务也好,全知视角下想要玩游戏的念头也好,容棠还是去了。
上元节的宫廷是整座虞京最富贵的地方。
珍馐佳肴、美人美酒,帝王将相高坐明台,红粉佳人穿梭园林,灯笼挂在树梢,寒梅开满整座宫闱。
非常好看,设身处地的瞬间,容棠只觉得上辈子看过的古装剧成了真,纸片人也有了生命力。
他将面前活生生的人跟电子书里三两个字符的名字一一对应,便看见了他们的真实,而非一部几十万字小说里编造的虚幻。
他提着宫灯顺着石道行走,一步一咳、三步一停地,绕过所有繁华迷离的殿堂,行到一座漆黑阴暗的冷宫中。
有人发着高热,烧得糊涂,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眼角那颗泪痣恍如被点上烛泪,在火光的映衬下灼灼地发着光。
‘可怜死了。’
容棠当时第一个念头。
他可能出了声,也可能没有,高热中的青少年本就睡得不安稳,容棠想出去替他找太医,可刚一转身,垂在身侧的手指便被人抓住。
如抓一根浮木般,力道生硬拼命,怕他跑掉,攥得他生疼。
泪痣沾上晶莹的水珠,少年缩在床上,在整座宫廷都热热闹闹、连太监宫女都可以享用一餐美食的夜晚,带着哭腔、沙哑地唤:“娘……”
容棠心说,你在讹我。
然后他就被讹了两辈子。
从娘、到先生、到容棠……
他自己都记不清什么时候有的转变,也说不清他当孩子看的男主什么时候有了别的念头。
猜疑、忌惮、愤怒、怨怼……以至于最后在一座破庙中、慈悲佛像之下,那般坚定地将利剑刺入他胸膛。
容棠想,他养了一头白眼狼。
他花了七年时间,养出来一头被天道眷顾、生下来就是世界中心的白眼狼。
-
揽月阁在淞园中心湖中央的小岛上,进出都需要坐船。
容棠去的不算特别迟,渡口点着灯笼,周围仍有不少来往的人群,宿怀璟领着他上了一艘停靠在岸边的小舟,带着双福走水路过去,双寿则留在院子里继续收拾。
湖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竖起一根长木桩,桩上点灯,灯影和月影错落在水面,似要将银河都扯下来。
容棠看了一会儿,没忍住,弯下-身将手放进了湖中搅乱水幕。双福看得心都颤,提醒道:“少爷,湖水凉。”
容棠虚虚一握,稍显怔愣,宿怀璟问他:“冷吗?”
容棠摇头:“还好。”
双福要是不提醒,容棠甚至都忽略了,他这些日子很少会觉得冷。下雨的话宿怀璟就不让他出门,在房间里待着感受不到温差,夜间手炉用得也少,可是如今在淞园,他将手放在春夜的湖水中,竟然也没觉得有多么寒凉。
容棠戳系统:“我身体是不是好了?”
系统无情地打破他幻想:【不可能,这具身体最多再活四年。】
于是容棠便将这归结于天气转暖,湖水也变得暖和一点的原因,没有注意到宿怀璟在听见他回答后松弛下来的眉眼。
湖心岛上四处都有宴席,或临水设宴,或登高饮酒,也或许随处找一棵开着春花的树,席地而坐,铺一张毯子,上几碟糕点凉菜,抚琴或吹箫,三五路人,就足够赏一赏春夜的光景。
容棠以往参加折花会都是为了给盛承厉结交人脉,这时候换一种心情过来,却觉得三皇子是真的会玩,也真的潇洒。
蕙贵妃给幼子强行安上那样大的一个命格,却放任长子长成了一个花天酒地、游戏人间的富贵皇子,若非落入夺嫡漩涡,容棠换一种角度来看,偶尔也会猜测这些人本来的人生该是什么样。
宿怀璟领着他,上了揽月阁。
阁中四层楼,内里中空,一楼搭红台铺红绸,伶人登台唱戏,看客高台饮酒,四周都是刚摘下来的时令花卉,到处都是馥郁香气。
容棠本想去柯鸿雪那桌,行了两步又有些踌躇,不太想看见盛承厉。正犹豫间,宿怀璟遥遥冲沐景序点了下头,转身牵起容棠的手就换了一个方位。
容棠一眼看见当初在鎏金楼那伙富家子弟。
他下意识皱了眉头,宿怀璟却神色未变,步履轻松地带着人过去,容峥赶忙站起来迎接,宿怀璟冲他笑了笑,两人便被迎到主位下首的两张椅子上。
这一桌子都是纨绔,容棠坐在里面,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谁觉得更不自在。
但宿怀璟不管,折花会上的宴席本就是定时更换,随时凑上一桌子就可以用膳,没那么多规矩。他惦记着容棠这一整天都没正经吃饭,一坐下来就替他盛了一碗山药乳鸽汤。
容棠刚要入口,却听见席上一道轻蔑嘲讽的声音:“容世子可真是跟世子妃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恩爱到旁若无人的程度,主位还空着,竟轮得到你们动筷子了?”
楼下丝竹管弦,楼上觥筹交错,人声乐声嘈杂,阁外水波荡漾,上弦月挂在高空,容棠一下子联想到跟宿怀璟风月楼初见那夜。
他抬眸,看向出声的人,正是秦鹏煊。
容棠望着他,泠泠开口:“怎么?你嫉妒?”
秦鹏煊声音一卡,听到鬼话一样,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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