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比诵经阁近,而且人少许多,容棠稍稍思索了一下,便道谢应了下来。
一夜无话,互不打扰地念了一个时辰,容棠安静起身,从侧后方退出去,没跟对方打招呼,对方也未抬眼。
最后一天再来,男人已经念起经了,旁边一只空闲的蒲团,如瀑的长发散落身后,衬在新月的月华下,不像僧人,反倒像误入凡尘的神祇。
容棠并不客气,只在门口微微弯腰行了个半礼,便走进去跪坐在佛祖画像前念起了经。
他照旧念一个时辰就要走,可刚刚起来,那男子便唤住了他:“施主留步。”
容棠停住脚看向他,对方闭着眼睛,诵完最后一卷经书才起来。
莫名的,容棠看着他的面容,生出几分奇异的熟悉感。
但上辈子没见过,他长得也并不像容棠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要是追究起来的话,更像是画像上的佛。
却并非长相相似,更多的是一种给人的感觉,非常平和温柔,却不是历经世事的沧桑,而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淡然。
容棠死了三次,已经看惯生死,都自认没有他这种淡然。
而这青年不过也才三十岁左右的模样。
对方念完经,起身对容棠合手念了句佛号,然后问:“施主夜夜诵经,所求为何?”
容棠稍显诧异,僧人最是六根清净、不问俗世,眼前这僧袍男子虽未剃度,却是个实打实的佛家子弟,竟然会主动询问他的想法。
容棠不免好奇,难道自己已经到了将心事全写在脸上昭告天下的地步了吗?
他有些无奈,却仍是如实回答:“求个心安。”
僧人又问:“施主平生可曾做过亏心事?”
容棠便笑了:“人生在世,为权为名、为生为死,谁敢说未做过亏心事呢?”
僧人定定地望了他一眼,摇摇头:“施主不是这种人。”
“大师高看我了。”容棠道。
“真正有所求的人,心事写在脸上,诵经念佛也只是期盼佛祖满足他们的欲望。”僧人说,“可是施主夜夜念经,眼中并无欲望。”
容棠这时候是真的想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了,他想看看没有欲望的眼睛长什么样。
“贫僧与施主有缘。”僧人笑了笑,倾身在容棠惊诧的目光下将墙面佛像摘了下来卷起,双手捧住递给容棠,“还望施主收下。”
容棠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眉头轻轻蹙起,侧目望向墙面砖石,那里突兀地空出来一块经年累月不见日光留下的阴影。
他道:“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对方却道:“施主是个善人,此物与你有缘,它自己选的你。”
容棠皱着眉,僵持良久,到底还是躬身收了下来,问:“敢问大师法号?”
“慧缅。”
容棠一惊,眼睛瞪大几分,看向慧缅,又自觉失礼,后退弯腰,冲慧缅行了个大礼:“多谢大师赠宝之情。”
慧缅此人,容棠前两辈子都听过名字,认识陀兰寺的路也是为了帮男主找他。
在原著中,慧缅法师心怀天下、慈悲无量,是真正的在世活佛,仁寿帝多次下旨想将他请进宫中做法事,却一次也没请动这位高僧。
而在容棠的想象里,这应该是一个七老八十古井无波的质朴老人,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一位刚过三十长发及腰的青年。
容棠心下苦笑,跟系统说:“再让我来陀兰寺十次我都不一定能请回他。”
系统显然也有些惊异,卡顿两秒才道:【刻板印象要不得。】
容棠失笑,再看向慧缅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
他其实还想问为什么送他佛像,但多半会换来个“有缘”的回答,问来问去反倒麻烦不利落,索性就不问了,回身往厢房走去。
待人走后,慧缅收起一只蒲团,重新跪在空白的墙面前,缓缓念起了经,银月铺下,身后三千青丝霎那间寸寸白头,如白雪覆盖荒野。
-
第二日三月初五,照旧上了香才往回走,马车走走停停一路,到日暮时分回了宁宣王府。
容棠捏着手里的平安符,想着天色已晚,还是明天上午再去找宿怀璟好了,可是刚下车却迎面撞见了宁宣王容明玉。
长公主驸马是状元出身,宁宣王更多的遗传了他的长相,气质端沉,面若冠玉,远远望过去并没有什么攻击性。
对方正穿着朝服,门口停着马车,应是仁寿帝宣召进宫议事。
王秀玉带着众人站在一侧向宁宣王见礼,对方几步走过来,拉起王妃的手两三秒放下:“王妃辛苦了。”
王秀玉脸上便溢出了一个稍显女儿气的笑,容棠看的有点心疼,索性垂在下手视线落在一边的大石狮子上,手指在袖中捏替宿怀璟求的那只平安符。
谁知容明玉竟将视线投了过来,嗓音微沉,一副慈父般关爱的模样:“这阵子京中忽冷忽热气候不定,棠儿这次回来了便不要再出府,陪你母亲一起在家中筹备婚礼。”
容棠手一顿,视线平移,从王府门口那樽石狮子铜铃般的眼睛移到容明玉眼睛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你要我整整十八天不见大反派?
你不怕他突然黑化把你国都灭了吗!?
第16章
容棠在陀兰寺吃斋念佛整整五天,自觉已经很心平气和了。
虽然他下山路上还在想要是回程快点他说不定能赶上去永安巷吃顿晚饭,但容棠觉得自己倒也没那么归心似箭。
最多就是那一小罐茶叶正好今天喝完了,他再想喝得去宿怀璟那蹭。但是容明玉这话一出,还没等他反驳,人就转身上了马车向宫门行去。
容棠很不解、很纳闷,甚至有点躁郁。
八百年不管儿子,连嫡子是嫁是娶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不在乎的人,会突然因为天气转变关心他身体?
要不是你说话的时候一点感情都没有跟棒读似的,我真信了啊!
容棠很不开心地回了院子,双福双寿屏气凝神,吱都没敢吱一下。
天气转暖,屋内红罗炭收掉了,早开的花卉落下,时宜的植物又开出花来,王府内哪儿都香香的。
容棠就着黄昏坐在院子里,看看红砖绿瓦之上空茫的暮色,问双福:“我是不是被关禁闭了?”
双福不敢明说,“王爷是为了少爷身体着想。”
“呵。”容棠嗤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容明玉是大虞这一朝唯一一个异姓王,仁寿帝自己就是藩王拥兵北上,即位第一年还没什么动作,之后皇位坐稳了便开始削藩。
那段时间容明玉走到哪儿都免不了被议论,交好的官员更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有意跟他保持了距离,心里门儿清:等异地藩王全都削了,倒霉的就该是京城这个刚封的王爷。
可是没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去,宁宣王府不仅没有被抄,反倒愈渐繁华,门庭若市,官员来往不绝,容明玉成了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
有人说,他是仁寿帝养的一条不叫唤的狗。
面上温温润润,实则所有见不得人的脏事全被他做了。
这样一个人,哪怕是笑着看你,也要留三分心。
所以容明玉在王府门前说下那样一番话,容棠这些日子便真的连门都不可能出。
容棠有些烦躁,三角包平安符在手中,里面盛着的是他特意在佛祖面前抓的香灰,他捏了捏,往旁边递,唤双寿:“你明天帮我把这个送到永安巷去。”
“是。”双寿应声便上前要接,手碰到平安符的瞬间容棠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算了,我说了要替他求的,还是得亲自给他才好。”
星幕铺了上来,容棠皱皱眉,道:“你明天去给宿怀璟传个口信,说我被王爷关在家里了,等婚礼再见。若是府里缺什么要什么的,你直接去钱庄取钱给他送过去。”
越说越烦,容棠将平安符收了回来,捧着慧缅给他的佛祖画像进了书房。
原本他想单独辟一间房出来将这幅画像供着,但细细想来,他其实并非多么虔诚的信徒,真挂了佛像却又不能日日诵经,反倒不好,索性便在书房多宝阁上找了一处安置,平安符则被他收在随身的荷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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