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万物不萦于心、无需付出就可以伸手获得所有、被人哄着护着,以至于生不出一点争权夺利之心的病秧子容棠;
一个是生下来便是天潢贵胄、名字本身便代表权力、且会一生都在权欲之中挣扎浮沉的宁宣王世子容棠。
无论是哪一个,柯鸿雪都觉得有趣,回京之后无聊了好些好些年,若非为了学兄,他宁愿回江南泛舟湖上、雪夜垂钓,也不愿在这声色名利场劳累。
可容棠令他觉得有趣。
柯鸿雪眸子亮了亮,试探顺着容棠的棋路落下一子。
宿怀璟便无言跟了一颗黑子。
柯鸿雪又下,宿怀璟继续跟。
来往几十招后,柯鸿雪手持折扇,未再拿子,而是轻笑了一声,坦然认输:“是在下棋艺不精,未能领悟世子爷的路子。”
他突然好奇,问:“宿公子,你与世子爷对弈,结局通常如何?”
宿怀璟视线从棋盘收回,道:“无疾而终。”
他与容棠还在永安巷的时候就经常下棋,但棠棠总是容易困倦懒顿,一局棋无论是什么走势,是好是坏,赢面大还是输面大,他总是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节点放下棋子。
或许是双寿刚上街买回来的零嘴正冒着热气勾出他馋虫,或许是太阳出来了阳光落在院中一株花上让他觉得开心,或许突然想起来上午看的话本只剩最后几页结局,他想去看完……
又或许只是累了。容棠便会放了棋子,裹上被子往美人榻上一躺,侧过头望着宿怀璟无意识地撒娇:“怀璟,我好累哦,你能帮我按按吗?”
“……”
宿怀璟自然全都应他。
等到下一回再下棋,又是一盘全然不同的局势。
容棠仿似没有任何强烈的胜负欲,可他又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输掉坐以待毙。
他会拼尽全力思索,拯救一盘将败的棋局——每当那个时候,才是他跟宿怀璟下棋最用心的时候。
他会眉头轻锁,嘴唇微抿,每落一子都要花上比之前长许多的时间思考。
宿怀璟也不催他,可等这次危机度过之后,容棠再落子,又是一如既往的闲散随意,边下棋边随口跟宿怀璟聊一些有的没的。
——‘王府女眷前日出门摘了一些莳花回来,又送了一捧到院里,我想制成干花。’这样琐碎的小事都可以被宁宣王世子当做一件趣事说出来。
他的小菩萨,委实是一个没什么欲望的人。
宿怀璟想到这里神色不自觉温柔了些许,可眼中一闪而过的却是片刻之前,容棠立在栏杆前,无悲无喜地望向远方渺远天际的神色。
宿怀璟……并不喜欢那种神色。
他轻蹙了蹙眉,有些想下楼去寻容棠,却又克制着自己不多动作,手垂在身侧,习惯性地摸上了那块腰牌。
护身符其实更能安抚他,但符纸包的神符,宿怀璟总担心会盛不住他那样频繁的想念。
柯鸿雪笑着将盘上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盅,笑着一摊手,道:“宿公子,我们下一局?”
宿怀璟动作微顿,抬眸看了他一眼。
阁楼上天色黯淡,淞园灯火通明,不时有游人欢声笑语从远一些的地方经过,揽月阁上又不知换了几曲戏目,演过几个王朝更迭。
宿怀璟其实更想跟容棠一起,哪怕他看话本,自己在一边练字都很好。
可柯鸿雪主动邀请,他也断然不会拒绝。
宿怀璟便顺势拿起黑子,落在天元,淡声问了句只有他们俩才能听懂的话:“柯少傅今天给我的答案,似乎有私心。”
柯鸿雪一下就笑了,安心落子,并不看宿怀璟,只是在夜色中轻声回道:“宿公子想要这个答案不是吗?”
柯鸿雪的答案,问的人跟答的人都知道,谁说都可以,唯独他不可以。
柯文瑞是两代帝师,当世大儒;柯学博是举世有名的富商,年年散出大笔家财充实国库、赈济灾民。
先帝也好,仁寿帝也好,不论大虞皇位上坐的哪位皇帝,柯家都是坚定不移的保民派。
他们家是自古以来的清廉正洁。
贫穷的时候就在家办学堂,无偿教导贫苦人家想要念书的孩童;富裕的时候便兼济天下,尽自己所能帮助看不过去的苦难。
这样的家风和教育,柯鸿雪怎么会说的出来“若民负君,君自可遨游”的话呢?
他的确有私心。
不能与旁人道的私心。
柯鸿雪不说,宿怀璟也不追问,他们只是默默地下了一局棋,随口聊一些传出去或许会天翻地覆,现在却只有月华与星光听见的话。
-
沐景序回来的时候,红漆阁楼上已经没了人。
小院内东西两边共四个厢房,谁也不打扰谁,沐景序回房经过柯鸿雪房间,透过窗户纸往里看了一眼,没有一丝灯火,他便目不斜视地回了自己房间。
蜡烛点着,房间里很是亮堂。
柯鸿雪应该已经洗漱过,换下了那一身火红的袍子,只穿了一身月白中衣,发未束冠,随意散落在身后,相当轻佻地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根沾了墨的毛笔,正对着一桌子的大理寺卷宗批批改改。
听见声音,柯鸿雪头也不回,笑着说:“学兄,你不若把我录去大理寺给你做副手好了,这些打打杀杀偷鸡摸狗鸡毛蒜皮的案子,看起来多费眼睛,我可舍不得你眼睛累坏了。”
沐景序没吭声,换下了在外面穿的袍子,便也坐在了柯鸿雪对面,将一沓卷宗调转了方向,顺手从笔架上拿下一根毛笔,沾了沾砚台里的墨汁,就跟柯鸿雪一起处理起了公务。
柯鸿雪微顿,抬眸瞥了他一眼,清浅地溢出一声笑。
“盛承厉吓坏了?”不知过了多久,柯鸿雪随口一问。
死的是月容,盛承厉从小到大的嬷嬷,五殿下能出冷宫还是月容拼死求到太医院才换来的皇帝心软。
她死在宫外,盛承厉理应受到惊吓。
沐景序却道:“他很冷静。”
“哦?”柯鸿雪挑眉,“我怎么记得下午他颤颤巍巍赶到河边的时候,都快心痛地晕过去了?”
他明显意有所指,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沐景序,沐景序皱了皱眉,动作微顿,抬眸看回去。
对视不过三两瞬,柯鸿雪主动认输,笑着低下头继续帮他的大理寺少卿批改公文,只道:“学兄,你说你想给天下挑一个明君,我不拦你,只希望你别挑错了人还将自己累死。”
柯鸿雪这个人,说正事都有三分不正经,他这话一出,沐景序未曾应声,而是问:“所以你今天那般回宿怀璟?”
柯鸿雪反问:“我说的有何不妥?”
沐景序突然动了怒气,沉声道:“柯寒英!”
柯鸿雪愣了一下,有些讶异地放了笔,抬眸看向沐景序。
他的学兄一贯冷静,眼眸如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冷漠、疏离,看似这世上任何人跟事都不值得他费心多看一点。
而今却因为这点怒气,带上几分生动。
柯鸿雪觉得开心。
他甚至甜蜜地笑道:“学兄,你唤我的字了。”
柯鸿雪偏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很突然地另起了一个话题,说:“你知道吗,这间院子差一点就叫寒英阁了。”
那座漆红阁楼,原是搭起来给他赏雪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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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园本质上来说,其实是一座皇家行宫。
具体兴建时间是哪一朝哪一代已经记不清了,但它从修建开始,便是行宫用处,庄子里这些院子,本该是皇帝妃子的居所。
可是到了上一代,大虞行宫众多,先帝却是个宅男。
他不喜欢出门,避暑也更宁愿多在寝殿里放几盆冰块,而非大费周章地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往外跑。
可他的孩子里有爱往外跑的。
先皇三子是全皇宫最闲不住的性子,先帝对他的儿子们某种程度上来说,算得上一视同仁。
嫡皇子与庶皇子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是祭祀礼仪上祖制规矩的不同,其他待遇几乎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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