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抱着他的手很稳,比起那喜轿安稳许多,一下也不曾晃过。用的力气也不大,十分小心地搂着,就这么走到了大门前。慢慢的,江泫心中也安定下来。
见他一反桀骜不驯的常态,竟然老老实实地走回来了,礼官喜上眉梢,向门口的城民拱手道:“回来了,回来了,实在令人欢喜!按照襄陵的规矩,这方新人进门,是需要由新郎背着进去的。各位那边怎么说?可还有新俗?”
“有!”人群之中一豪爽的大汉高声道,“在危洲,取新娘子是要举着进的!”
众人一通哄笑,纷纷道:“举着怎么进?”
“从来没听过举着进的!按我说,咱们三行原的规矩就不错,简简单单,就这么手拉着手,一步一步一起走进去!意为:悲喜共进,白头偕老!”
此言一出,博得围观群众一阵猛烈的喝彩。
江泫心道:婚礼进行到一般随意改流程,实在是闻所未闻,这幻境之中的善人似乎来自九洲各地,混居在一起,着实民风开放。
礼官道:“好!那就走进去!”
于是示意宿淮双将人放下来,两人齐齐立于朱门之前。江泫正疑心自己能不能走得动,下地之时险之又险地扶了一把宿淮双的手臂,这才没有栽倒。到了这幻境之中,他是一点灵力都不能用了,原本极好的身体素质也似打水漂丢了一般,跪坐一路,腿便麻到根本不能行走。
这是入两重幻境的后遗症。
单是一重幻境,就需要极强的精神力支撑才不能迷失,现在又加了一层,压力与损耗可想而知。
他抓住宿淮双手臂时,宿淮双便伸出两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紧接着,在无人察觉之时,一道温和的灵力顺着少年的掌心慢慢淌入江泫的身体,细致地为他抹去如影随形的疲惫。江泫试着悄悄动了动脚,果然已经好了很多。
他心中暗自惊讶道:“淮双竟然已经恢复灵力了。”
江泫站稳以后,有好事者嘟囔道:“新娘子怎么这么高?”
的确高。就算除去顶上的金冠,也要比寻常女子高上许多。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见宿淮双冷飕飕的视线追了过来,登时闭嘴了。
江泫不曾察觉到这个小插曲,见盖头的缝隙底下伸来一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因常年习剑,指掌之上生着一层老茧。他长得高,骨架大些,因此手掌也宽大,只看这一只手,已经完全不像是个少年了。
它的五指微张,是一个邀请的手势,就这么悬在江泫面前。然而,江泫总觉得那只手十分紧绷,不禁让他产生一种再不将手放上去,对方就会黯然收回的错觉。
当下不再思考,抬手覆上。
他的手掌之中还托着那朵粉扑扑的小花,此时双掌相贴,它便在其中,散出幽淡的清香。他们握着那朵花站定,宿淮双的手指收紧,试探性地抵住年长者的指缝,江泫察觉到了,纵容地张开了手掌。
他们十指相扣,在礼官的示意之下,一步一步迈过了门槛。锣鼓与唢呐乐起,听见这些,江泫走出一步,恍然之间,似乎真觉自己是在与谁成婚一般。
方才视野之内,铺地的是齐齐整整的、带着花纹的石砖。然而这次迈过门槛,这些石砖都变了一副模样,江泫瞧着,觉得有些像浮梅殿的前院。
果然,走了几步,迎面飘来一片殷红的梅花瓣。
一片之后,是第二片。
在他的视野之外,原有精致华贵的装潢排布都被抹去了,偌大的府院景色变成模糊的一团,然而二人每走出一步,周围就会变得清晰一些。走到院中的时,已能看出变换之景的原相——是一片梅院,一树又一树的红梅在雪地之中抽枝生长,仿佛雪原之中燃起的烈火,愈开愈明,愈长愈艳,恰似少年一颗明明心,风霜不息,永不变易。
府中仆侍宾客无不因其感到惊叹,不少妇人面露憧憬之色,似想探手折梅,又觉得唐突。
而江时砚伸手挽下一朵梅花,凝视片刻后,快步上前去,将二人手掌之中压着的那朵、他送字条时顺便送出去的粉色小花替换掉,又将两人的手掌覆拢,看着那一抹明艳似火的红色消失在二人掌心。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转身离去,回到了檐下他本应该站的位置。
一名仆侍道:“小少爷,不再继续往前走了么?”
是一位慈祥妇人的声音,和蔼温厚,一如往常。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称宿淮双叫小少爷。她会因为同情宿淮双的遭遇,在深更半夜揣着饭食来到柴房外头,从窗户的缝隙递进去;也会在宿淮双遭受虐待、伤不得愈之时,从其余主人的房中偷偷取来丹药瓶。最后的最后,她因偷窃之罪被风氏处死。
现在,她就微笑着站在宿淮双身侧不远的地方,脸上皱起细细的笑纹。
宿淮双道:“就在这里吧。”
礼官顺他心意道:“极好!极好!”
他一扬手,院外喧天的锣鼓之声骤然一停。万籁俱静,众目睽睽,礼官喜笑展颜,扬声道:“一拜天地——!”
梅园之中的红影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檐下站着二人。都穿着布衣,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容很年轻,一个不苟言笑、一个笑意纯然,一双深黑瞳、一对湖绿眼。天造地设,唯此难寻。他们就这么看着院中之人,不说话,只是微笑。
宿淮双已经太久没见到过他们了。他抬眼凝视站在檐下、安静微笑的父母许久,忍住摘下脸上面具的冲动,深深地屈身一拜。
这一拜过后,他们的身影逐渐虚化,不过三息,就已经消失不见。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来,眼中映出一抹高挑的红影。盖头之下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再清楚不过了,然而,此时这人是什么表情,他却丝毫不敢去猜。这是幻境,眼前的人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影,既然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只要他躬身拜了,面前的人也一定会拜的。
然而,半晌过去了,他却只敢执了江泫的手,讷讷地道:“你……你愿意么?”
明知这场婚礼只是临来的一场戏,听见宿淮双如此郑重的询问,江泫却还是顿了一顿,一时间脑海有些空白。然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开始自主行动,无比缓慢、却又无比平稳地躬下身去。
礼官扬声道:“礼成——!”
“祝新人,白头相守,用不再离——!”
静寂之后,锣鼓喧天而起。
第105章 七夕番外(上)-注意内容提要
从寅正时开始, 前院就吵闹得不行。宿淮双蜷缩在又冷又硬的床榻上,不知捱了几时几刻,一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眉目慈顺的妇人在门外道:“小少爷,起床啦。”
宿淮双坐了起来, 将盖在身上那床薄薄的絮被掀开, 起身去开门。
虽然他在风氏之中不受待见,但终究也有本家嫡系的血脉, 一日三餐都和其余长辈平辈一起。且不论用膳时的规矩如何如何多、气氛如何如何冷凝,现在还远不到用早膳的时候, 叫他做什么?
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杜姨。
她的头发比寻常婢女稍短一些, 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发髻, 簪了一支素净的银钗。由于已经上了年纪,脸上细纹颇多,却不掩温善的面相,见他开门, 立刻笑了笑,像对待其他主人一样对他躬身行礼,道:“小少爷,我们走吧。”
宿淮双看了一眼外头昏暗的天色, 道:“去哪?”
杜姨道:“您忘了?前日和您说过的, 今日有宴席,您需要早些起来准备的。”
说是准备,无非就是好好梳起头发、穿一身贵气点的衣裳, 将他捯饬得姑且像个人样,坐在席中时, 不至于丢了风氏的脸。顺便在准备的时候,向他灌输一下此次赴宴宾客的名单与大致特征,以防需要他说话的时候认错人出糗。
其余小辈不需要经过这一道,原本往来的都是他们熟悉的,甚至对方家里还有相熟的玩伴,见面与长辈见过礼后,只知嘻嘻笑都好,因此现在都还在休息,只有宿淮双一人被叫起来,同女婢一道踩着深秋的寒风向礼官的住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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