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道:“可。”
他没有拔剑,空手以对。玉竹灵很快摆下阵来,恭声迎道:“灵君请入。”
现下右边并没有能走的地方,江泫便踏过石板,向竹林中去。一边走,一边听玉竹灵道:“可否让我留存一尊您的石像?”
江泫道:“为何?”
雾气之中的声音温和道:“在下的记性不好,害怕下一次灵君到来之时,我忘记了您的面孔。”
他潦草点头,算是应允。
前行一段,江泫走到了一片空地之中。这空气相当宽阔,薄而冷的雾气弥漫,缠绕过中间零星几座石像。至此,石板路就到了尽头,江泫踩上地面,脚底尽是堆积的落叶,触感有些绵软。
这些石像雕工极好,栩栩如生。江泫抬眼略数了,一共十尊有余,以人的审美来看,大多奇形怪状,有些诡异。唯独一尊石像有人形,屈腿坐在空地上、面朝竹林的右方,看背影是个少年,身形高挑、长发高束,无端叫人觉得忧郁冷漠。
玉竹灵道:“您希望在下将您的石刻摆放在哪呢?”
“随意。”江泫道,“那是谁?”
玉竹灵温声道:“抱歉,在下并不擅长记名字。您也想过去休息一会吗?”
鬼使神差地,江泫抬脚向那尊石像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轻声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薄雾中的声音跟在他身后,道:“这只灵与您身形相仿,在这坐了很久。我以为您也会喜欢这样坐着。”
江泫绕到那石像前头,单膝及地,轻轻撩开它头顶上落下的竹叶。少年人俊秀的面孔显露无遗,独独一双眼瞳被布巾蒙住,唇角紧抿,显得呆板冷漠。
江泫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眉心的梅印,声音发紧:“他一直在这坐着。”
“是。”玉竹灵答道,“似乎是在等人,似乎只是在出神。在下同他说话,他一律不答,仅在询问能否为他刻像时,轻轻点了一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悄悄走了。”
江泫默然片刻,道:“放在他身边吧。”
玉竹灵似乎有些诧异,却没有多言,道:“好。”
江泫默念宿淮双的名字,继续向右边走。途经几明几暗,落脚之时,他头一次见到了神境之中的宿淮双。
少年身躯微躬,背上似乎有异。他眼前绑着漆黑的布条,像是从衣物上撕下来的,只是不知道撕的是哪一处——江泫并没有他衣物破损过的印象。周身漆黑不详的烟尘滚滚,煞气四溢,难以扼制。
与上次的石像相比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散下来了。背影沉闷,步履也呆板,从背后看死气沉沉,像是青天白日之下的一具空壳、没有归处的行尸走肉。
他在长街之上行走,小城之中有不少灵,看见他都惊恐尖叫,退避三舍。宿淮双对此毫无知觉,脚步钝钝,生锈了一般。
江泫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城外。走了一截,他似乎很累了,寻了一处高高的石头,要靠着它坐下来休息。江泫站在他身边,像是一团没有实形的魂。
系统道:【别因这些事情停留,去做你该做的事。】
江泫挪不动脚步,低声道:“我想……想再看看。”
他见宿淮双靠着石头坐下,动作非常木楞。他的后背好像很痛,靠了一会便直起身来,想起了一些没做的事,抬手将缠在眼睛上的布条解下来。
江泫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抖。
宿淮双的眼睛变了,变得像是一汪狰狞的血湖,与从前沉玉一般漂亮的眼瞳大相径庭。布条一解下来,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向下淌血。江泫这才注意到,那布条一直是湿的,只是在血中浸得太透、太久,连丁点颜色都显不出来了。
他垂下头,耳边长发垂落,露出侧脸之上细密的黑羽。少年对此习以为常,从地上摸索到一颗大一些的石子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将凹凸不平的地面推得平整些许,开始用这颗石子写字。
江泫蹲在他身边,跟着线条的走向,一点一点地辨认。
然而少年的字画功夫一向不好,歪歪扭扭写了半天,江泫也没认出来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好在他反反复复写了好多次,歪斜的字符很快铺满了地面,江泫的指尖顺着这些笔画描摹,描出来很多零零散散的“江”。
宿淮双写了很多“江”。他记不得后头的是什么字了,又害怕写错,只敢写“江”。
写到最后,快要没地方写了,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吃力地回想了很久,笔势慢慢转开,写了一个“玄”。
写完以后,他立刻察觉到自己写错了,可就是想不起来原本的那个字是什么,双目睁大,一缕癫狂的怒容显现。江泫眼眶一酸,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性地触碰他的手腕。
他本不该碰到的,却奇迹般地触摸到了漆黑的衣料。只是效用很微弱,江泫费了难以想象的巨力,才将他的手腕拉动些许,压着那颗石子在“玄”旁划了三笔,添成一个“泫”字。
宿淮双呆呆地盯着地上的名字,血水混合着眼泪洒满脸颊与襟袖。
江泫在系统的催促声下起身,继续向右走。数度明暗之下,他渐渐不再知晓自己在神境究竟徘徊了多久,对于时间的概念变得有些模糊。
心中念着这个名字,这名字便指引着他,沿着宿淮双曾经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前行,行至途中,旁观少年的幻影听,疯癫有之,狂躁有之,漠然有之,隐忍有之。他只浮光掠影地走过一遍,于宿淮双而言,却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枯寂时光。
最后一次停留,江泫停在一间宽敞的卧房之内。
房内摆着一面巨大的明镜,他看见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坐在镜前。虽然长相一样,装束却不尽相同。
江泫如今虽一身白,衣物制式却素简,长发未束、散在肩头;而坐在镜前那位衣饰整洁、玉冠束发,形貌装束十分端正。江泫瞧着,很像自己在上清宗内的时候。
那是一位镜灵,见镜中映出另一个“自己”,神色诧异,转过身来。
在江泫这张脸上,很少能见到这种鲜活的神色,天生就该是清清淡淡的、目下无尘的,如同一株难以触碰的高岭之花。
两两相对,谁才是本尊,一目了然。
镜灵目瞪口呆,很快散去身形,回到了明镜之中。
“你还活着?”
它道。
江泫道:“我自然活着。”
闻言,镜灵仿佛有些愧疚。它道:“抱歉……借用了你的脸。”
江泫略一瞥,明镜之中映出他清俊的容颜。
“无妨。”他道,“你在何处见过我?”
听镜灵说话的口吻,似乎原不是有问必答的灵。奈何未经允许借用了别人的脸、还被撞了个正着,心中有愧,老老实实道:“在镜中。你可要上前来看?”
江泫走近两步,抚上镜面。他的指尖之下荡开层层清透的涟漪,起初镜中映出的是他的相貌,随着波纹慢慢荡开,宿淮双的脸映于其中。
彼时他异化已经相当严重,身形佝偻,背后拖着一对干枯的翅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神境腐蚀得焦黑,面容狰狞可怖,却依稀能辨认出平静安宁的神情。
“镜灵,镜灵。”他用沙哑柔和的嗓音呼唤道,“你能不能改换我的相貌?我这副样子,不想以后吓着他。”
镜灵回答道:“能。只是,你要让我看见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事物。”
宿淮双道:“好。”
灵纹流转,镜面上浮现江泫的影子,很多很多。有天阶之上遥遥伸来的白皙手掌,有飞雪之中淡若云烟的回眸一瞥,有华灯之下眸底微光流转,亦有寒意凛冽厉色暗藏。
这些被磨得快要完全消失的记忆,他又将它们一点拾了回来,放在心头常常回想,越来越清晰,变成了刻骨的执念。
“我帮他变回了少年的样貌,还教给他随意改换自己形貌的方法。”镜灵怯怯地道,“你真的很好看。我能继续用你的脸吗?”
江泫轻轻抚过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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