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配合时鹤春,可“时大人”三个字到口中,却骤然漫开一片苦涩,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不该这么称呼时鹤春。
因为大理寺卿生性迂直方正,不会开玩笑,不像时鹤春念“秦大人”的时候,悠然打趣,听之竟别有亲近。
秦照尘说出的“时大人”,是自此分道、不相与谋的“时大人”。
所以不怪狱中那夜,时鹤春在这三个字里怔住。
秦照尘后来听时府的人说,那一宿大人没回房睡觉,也没去听戏。
时鹤春抛着那个钦差的金腰牌,靠在梅树上喝酒,冷酒灌下去,呛了更冷的风,咳了一宿,天亮就换朝服进了宫。
“……时小施主。”秦照尘喉间苦涩愈浓,垂了头看他的小仙鹤,低声说,“自己先睡,不会有人打搅,想怎么睡都行。”
做了鬼的时鹤春打量他半天,就又奇道:“对我这么好,有事求我?”
秦照尘在这句话里闭上眼。
他对时鹤春不好,半点也不好,他什么也求不了时鹤春,奈何桥没有回头路,人死不能复生。
他没办法求时鹤春活回来,所以没有事求时鹤春。
秦照尘勉强撑着摇了摇头,替时鹤春掩好被褥,就仓促起身,踉跄着出门。
沐浴而已,用不了多少工夫,换衣裳也一样。
秦照尘洗净身上酒气、换了干净旧衣,醉意却反而更浓。
原本被硬压下去的酒力,此刻全翻涌上来,化成无数细细刀刃,割在他身上,剜进他心口。
秦照尘走到门口,透过窗户看见柔和灯光,看清那道熟悉刻骨的人影时,这种持续的钝痛终于骤然锋利起来。
他无法动弹,夜夜入梦的情景变真,反倒将他寸寸凌迟。
门在他眼前被打开。
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的,又是说睡觉却没睡的时鹤春,又是披着件外袍、手上还染了些墨的小仙鹤。
时鹤春飘着,又把他拖进来:“杵在门口干什么?”
桌上还是有散开的纸张,还是有尚新的笔墨。
时鹤春这次不等他问,主动跟他解释:“之前忘了,还有些清流没写给你。”
说忘了也行,说时间不够也对……说实在没力气提笔、没力气写那么多了,也同事实相符。
活着的时候,时鹤春的身体,几乎每一年的状况都比前些年更差些。
有过微弱的起色,也不过就是他和秦照尘不再闹别扭,刚重归于好那会儿——时大人睡得着觉了,饭也能稍吃多些,看起来像是好了几个月。
但经脉断绝、气海废用的身体,是难有什么真正起色的。十几日连绵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时鹤春病得起不来身、拿不了笔了。
“正经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们走动走动,谈一谈朝政,闲来饮酒赏花、清谈诗文,日子也不无聊。”
时鹤春扯着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尘拖进门:“放心,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虚与委蛇那种。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惯我,一分钱也没给我送……”
时大人分辨善恶的法子简单粗暴,却从没错过。
和奸佞搅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看不惯奸佞、宁折不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就给大理寺卿留下。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其实没少顺手保一保这些同样脾气死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清流。奸佞当然要排挤异党,天经地义,没什么奇怪的。
时大奸佞定期就会找个花名册,扒拉扒拉挑一挑,把这些人打发去不会惹祸上身的闲职,给这一批榆木疙瘩留条命。
这样有朝一日,也能给大理寺卿解解闷,别把日子过得那么无聊。
……
临死那会儿,时鹤春身上实在太难受了,要处理的身后事又不少,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
死后清闲了,大奸佞才一拍脑门,重新想起来:“你记一记,回头找他们去玩。”
秦照尘站在桌旁,看着那些铺满墨迹的纸,每看清一个字,仿佛都有骨骼跟着碎裂。
“我不去。”秦照尘低声说,“不去,小施主,我不想去。”
他说不了成句的话,他想告诉时鹤春,这些人看不惯你,那我也看不惯他们。
去他的清流,爱是什么是什么,跟他没关系。
秦照尘想告诉时鹤春,他谁也不想找,谁也不想见。
这一年他终于懂了时鹤春的煎熬,明白了时鹤春一个人坐在戏园子角落,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就更想不通,时鹤春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了这么久的,这么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撑了这么久。
……时鹤春察觉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灯下榻边,仔细看他的神色。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师父。”
那力道实在很温和,秦照尘茫然着吃力抬头。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鹤,陪着狼狈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苍白湿冷的脸颊,那只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泪:“那就不去。”
“我以为你们会意气相投。”时鹤春说,“要不是,那就不去,这有什么。”
死了的时鹤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脸,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谁意气相投……”
秦照尘这人出尔反尔,过去还跟他啰嗦什么正人君子、管鲍之交,这就又矢口不认了。
时鹤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为想不明白的事烦恼。
时鹤春不飘了,伸直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着秦照尘也躺下。
这是当初为了养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紧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宽敞,躺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几乎占了房间一半。
这样到了冬天,铺上被褥绒裘,就不会冷……病到连起身都难的时鹤春,就能在榻上多扑腾几圈。
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秦小师父很有慧根,听懂了,闭上眼轻声说:“我还在拖累你。”
“……”时鹤春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没有。”
时鹤春说好话哄他:“怎么就不能是我放不下心?算不上拖累,小师父,我们两个没谁拖累谁。”
秦照尘不睁眼,起伏不定的胸肋在这句话里悸颤。
他无法认同……无法认同这句话。
有些事,当初想不明白,后来就明白了,时鹤春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奸佞首恶的。
时鹤春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花天酒地逍遥度日,这不非得做大奸大佞,做个普普通通的奸佞就够了。
可大理寺卿这么能惹祸,再叫人盯上、再叫人杀了怎么办?
再当一次钦差,时鹤春这条命怕是就要糟蹋干净。
所以时鹤春走上另一条路。
那一场牢狱之灾,时鹤春将秦照尘由死地硬生生拽回生路,自己也彻底坠进那条翻云覆雨的佞臣道。
然后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是没有。”他的小仙鹤不太高兴,“别用你那堆破规矩套我,俗,烦。”
时鹤春做了鬼都想睡觉,困得不行,闭上眼睛:“没谁拖累谁……我高兴看你活着,照尘。”
没谁拖累谁。
都是自己伸手,把另一个人生拉硬拽拽住的。
时鹤春对大理寺卿最大的意见……也无非就是没早早一剑捅了他,没给他个舒舒服服的死法,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就连这一件事,其实也犯不上记恨很久,反正大理寺卿给他烧了不少漂亮衣服,就算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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