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泽神色平淡,看着庙外络绎不绝来上香的人流,身上被因果锁链蔓延穿透的地方,已叫香火的光泽覆盖。
随着这种光泽的充盈,他身上的扭曲戾意也消失不见——至少是在面上消失不见,又恢复了那种仿佛仙人的从容矜傲。
“不用特地准备。”大概是心情不错,洛泽居然和他说了话,缓缓道,“人间的运数里,总有几场旱灾、涝灾,总有命中就要死在灾劫里的人。”
“我只不过是把它们挪一挪时间,换到我需要的地方,这也是迫不得已。”
洛泽说:“等我回了天上,自然会对他们抚慰补偿。”
南流景第一次觉得好笑,他因为这种好笑而茫然,浑身冰冷:“抚慰补偿?”
“你不让这场雨停,是为了什么?”
南流景问:“难道不是为了逼他们交出国运?”
他原本还觉得,新帝再三设局,暗中削弱洛泽的仙力,固然是替燕玉尘复仇,却终归过于咄咄紧逼……现在看来,却是深谋远虑。
倘若洛泽没被暗中转走功德香火,没被因果锁链拘住,这场雨远要比现在更大。
远要更大,人间会知道什么叫“仿佛捅破了天”。
凡人的道术止不了雨,也赈不成灾。
如果是那样的雨,下上三天,这人间王朝就不得不低头,拱手将国运奉上。
……要送仙人回天上的国运,和恢复仙力、做摄政王所汲取的国运,犹如万丈高山对一粒尘沙。
洛泽回了天上,国运也会被抽取一空,战火、灾殃立刻就会吞噬这个地方,那个安居乐业的小镇,转眼就会变成修罗地狱。
洛泽看着他,神色里渐渐透出嘲讽:“看来你这摄政王,还没当够。”
南流景盯着他。
“你的确不该再回天上。”洛泽说,“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你已不配再执掌天机。”
南流景双拳慢慢攥紧,半晌才低声说:“我原本也没想回去。”
洛泽似笑非笑:“不回去,每日做贼一样,去偷看那人间皇帝养着的鬼?”
这话像更重的巴掌,南流景的脸色因此涨红,死死咬着牙关,胸口起伏不定。
偏偏洛泽还要火上浇油:“怎么样,他认出你了么?当你是摄政王?大国师?还是——”
南流景已叫他激得再站不住,纵身疾掠,电闪般袭过来。
洛泽却比他更快,冰寒彻骨的仙力化作无数冰箭,半点不留情,穿透他的四肢百骸,一箭钉住气海,一箭射碎心脏。
或许只有到这个时候,才会明白……错愕是比剧痛更先腾入脑海的感触。
南流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血先从口中涌出来,吞没声音。
洛泽朝他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的气海,破碎的气海拦不住仙力,逸散的修为汩汩涌进洛泽体内。
“我本想带你回天上。”洛泽说,“流景,是你自己不回去的。”
“因果锁链,之所以斩不断,是因为你这么想——是你提醒了天道,我身在局中。”
洛泽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向下说:“只要解决掉你,剩下的就简单了。”
“你放心,我会送你去转世,不会驱散你的魂魄。”
“给你挑个修仙圣体,再找个好宗门,百年就能飞升。”洛泽说,“到时天门再开,你再回来。”
南流景被强行抽取修为仙力,从未有过的剧痛贯穿他的四肢百骸,扯着他痉挛抽搐……在这时候,他想起燕玉尘。
原来燕玉尘被抢走功德,是这个感受。
他原本已不觉得燕玉尘是个傻子,这会儿忽然又觉得,那小皇帝实在不聪明。
明明这么疼,为什么还要救他?
为什么不知道记仇?
为什么不让他被天罚夺了修为、废了仙脉,打下凡尘泥泞,干脆就死在那时候?
这念头忽然让他喘不上气,南流景连牙关也咬不住,身上剧烈悸颤起来,纵然被冰箭钉穿躯壳,依然挣扎弯腰呕吐。
……原来是这个感受。
原来被人背叛、被人欺骗,被当做亲人信任的人亲手诛杀,是这个感受。
那个最怕疼、心肠软又不想死的傻子,连心脏被射碎了也不知道,茫然拖着躯壳捉迷藏,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
他做了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
南流景闭紧双目,拼命驱散念头,可这种事就算神仙也做不到,那些画面还是闯进他脑中。
倒在地上,躺在血泊里,睁大眼睛,怔怔看着他的燕玉尘。
被洛泽像个器皿一样随意打量,拨着头颈查看的燕玉尘。
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的燕玉尘……仪容仪态,他亲手教了小皇帝千百遍,要坐得直行得正,生在人世间,该顶天立地。
这些话被他随口说出,并不挂心。偏偏燕玉尘全记住了,也全学会了,连死了也没忘。
死了也没忘,被新帝照料在宫中的残魂,还是很规矩、很行得正坐得直。
燕玉尘的魂魄只是认不出他。
燕玉尘的魂魄不稳定,反复碎裂,记得的事已经不多,即使有他暗中盗取洛泽的残魄,也依旧难以维系。
死去的小皇帝认不出他,不记得他是凶手。
认不出他,擦肩而过时也不会特意去看。少年青竹似的影子淡而温和,被六哥牵着,抬了头轻声说话,偶尔眼睛微弯。
燕玉尘的魂魄不认得他,不明白他是谁,只当他是个陌生人。
一个从未有过交集、以后也不会熟悉,与芸芸众生里任何一个人都一样的陌生人。
……他大约也快要死了,连幻觉也打破幻觉又出现。恍惚的视野里,把他救活的小皇帝不说话,看着他,乌润的眼睛里淌出被疲倦浸透的欣喜关切。
“对了,还有件事。”
洛泽忽然欺近他,笑了笑,缓声说道:“燕玉尘被交出来了。”
南流景倏地抬头。
他盯着洛泽,瞳孔剧烈悸颤,拼命要挣开这些钉住躯壳的冰箭。
可他的修为已被抽取大半,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他们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怕新帝再有手段、再有心计城府,也终归是凡人——是凡人,就注定没法和仙人角力。
仙凡之别,比天壤更甚。
洛泽的实力固然被一再削弱,这场暴雨也依旧下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守在下面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波,天不见日,人心惶惶。
想要雨停,洛泽要两样东西:传国玉玺、燕玉尘。
前者是为了国运,后者是为了仙力,洛泽要燕玉尘的肉身,也要燕玉尘的魂魄。
浓云滚滚,压得天都低了数寸,仙人垂训,一国之君豢养鬼物,已然招致天罚。
没人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尤其一国之君。
除非新帝要为了一个早已死透的鬼魂,让这雨继续下下去,下到灾情难以承受,朝中也无人有余力驱云散雨、引水修渠。
这局面已眼看就快要到了。
等到下方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叛逆四起,新帝就是覆国的罪人。
燕玉尘已成了个烫手山芋,成了个祸害。
要皇位,还是要祸害?
稍微聪明些的人,面对这样的结果,都知道怎么选。
这人间王朝里,也并非人人都是傻子。
“他把燕玉尘交出来了?”
南流景盯着洛泽,嘶声问:“交给了你?你要怎么处置?!”
洛泽还没想好,只是把那具躯壳随手留在庙外,等夺净了南流景的仙力,再考虑是炼化还是制成仙傀。
如今这座庙,也已彻底消除了隐患,无论金身还是名字,都改回了洛泽的——这已完完全全是他的庙。
凡人挣扎的那些伎俩,实在可笑渺小到极点。
洛泽垂着视线,脸上露出冰冷的笑意,他慢慢抬眼,看着南流景,正要缓声开口,神色却忽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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