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神宗早已用惯了他。
许多明面上不好处理的人和事,都假借他阴私残暴的手段处理,今日鸿门宴就算他被挟制一时,只要叫他回到京城,有的是机会叫顾氏好看!
至于皇仓……既然顾准非要捅破天,那就由他捅吧。
念到此处,他定下心来。
想到什么,他阴冷一笑,敛了疾色,“苏大人,伸头前你可要想好,为一个顾氏叫陛下不痛快,到底值不值当。”
苏训凉薄地看他一眼,突然摇了摇头,却是多一句话也不肯再与他多说。
仕途险远,他一路跋涉,为的从不是一家一姓。
徐乔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懂。
他扬声问韦岑,“韦大人刚刚所言,州府米粮被强征赈济,而皇仓却被歹人搬空,可有凭证?”
韦岑立马搬出如山铁证。
户部蛰伏多年,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凭借极其强悍的职业素养,他早已将皇仓账本与仓守登记簿不相符处一一列出。
众人目瞪口呆听天书一般,看他一处处扣细节,竟将十担几十担这等微末出入,最后一点点盘成一笔虚收实支、假增名目的百万担巨额假账。
“账目下官早已对出,皇仓亏空也非一年两年,而有十年之久!其数目之大、牵扯之广,令人胆寒!
奈何下官人微言轻,顾大人如履薄冰亦不敢贸然声张,本想假借赈灾之名揭发此事,没想到幕后人竟以州府官仓补皇仓之不足,以此掩盖真相!”
韦岑一撩袍摆跪下,“下官恳请苏御史彻查!”
苏训抿了抿唇。
这事一点都不难查。
南直隶只有一个皇家人。
顾准也早已安排好州府长官并粮守,不怕死的那种,前来举证,指认官仓贷粮皆是泰王授意。
尸位素餐多年的皇仓守官也被叉上来,哆嗦着五体投地,几乎不用审问,就哭天喊地称泰王协管南都皇仓数十年,他只是奉命行事。
够五十万个泰王吃十年的粮丢了,什么概念?
当所有的矛头都对准泰王,高价买票前来看戏的老头儿们终于心生悔意。
多年的政治自觉告诉他们,皇室这场戏,票价估计要按脑袋计。
太祖时期,一场戏通常要收割半个朝堂脑袋。
神宗不遑多让,已经不知道强征多少个十族脑袋。
看不起,实在看不起。
老大人们分分钟想开溜,可明孝卫的大刀叫他们不得不灰溜溜僵在观众席。
泰王却是全场最沉得住气的。
他静默良久,缓缓举杯抿了口沛公酒,嗓音嘶哑,“那你们猜猜,我一个闲散王爷,昧了如此之多的粮饷,能藏到何处?”
这话听似狡辩,却是在为顾准递梯子。
话一出口,顾悄就知道,今日他爹图谋之事,成了。
他坐在泰王身侧,见他清癯枯槁的脸白得厉害,默默掏出谢氏大力丸,递过去一颗。
并低声念出那句足以振奋人心的革命语录。
“咳,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泰王瞥了他一眼,眸中闪过迟疑,又极快收敛,接过药丸仰头吞下。
尔后,他选择——敛目装杯,继续沉默。
顾劳斯缓缓在脑中打出一个6。
不愧是太后麾下苟了三十年的王爷,真沉得住气啊。
至于粮去了哪里,泰王不配合,自然有人配合。
就见顾云斐上前一步,呈上几封密信和一张航海图。
小伙子虽然见过不少世面,但这正经官场权力倾轧还是头一遭经历,他极力克制着嗓音中的颤抖,“小人顾云斐,斗胆禀报。”
“顾总督原本令我秘密将这些交予顾大人。”顾云斐定了定神,“但苏御史既然问起,小人不敢隐瞒。”
“这事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南直隶米价涨得厉害,徽州府有几个义商高价收购米粮回赠乡邻,因收购数目巨大、时间急迫,便有商人违例从福建海运二十几船粮食到新安江。”
提起这事,犹如沸水入油锅,刚刚还蔫头耷脑的围观群众们立即躁动起来。
实在是声势浩大,叫沿途一众缺米断粮的地方看红了眼。
顾云斐有些怯,直到苏训压下议论,他才继续道。
“可神宗有禁海令,商船不能远航,更不许海漕互通。爷爷驱逐商船后不放心,就彻查了一回沿途关卡,不料竟意外截获一起巨大的粮饷走私案。
原来近十年海船入漕、运粮出海已是司空见惯,这便是部分证据,另有大头,爷爷已亲自入京面呈圣上。”
苏训接过信件与海图,一目十行扫过,越看越心惊。
其中有泰王打点沿途卡口守官的只言片语,有他与运粮船队头领互通有无的往来。
字字句句无不交代了这粮从扬子江畔一个隐秘渡口登船,经吴淞关口出海后,竟是一路北上到了辽东上岸,最终落入鞑靼、女真手中。
而那张走私粮饷的海航图,竟比南直隶海防同知手中的军事图更加完备!
这也是顾冶十万火急才上任便无召还京的原因。
就是这么一支名不见经传的海运船队,打着闽粤各皇商字号做掩护,半年南下北上往来一趟,倒了整整十年,愣是蚕食鲸吞搬空整个南都。
苏大人此时方知,院试顾家小子指摘他通货征边论弊病,言辞间已然给他留足了脸面。
古来中原就严格限制与外族通关贸易,并非历任帝王胆魄不足,而是关贸一事如白蚁溃堤,稍有不慎叫蛮族钻了空子,盗用中原的盐铁粮油自肥,最终只会落得个养虎贻患的下场。
怪就怪他年轻自负,自以为考虑周全,极力倡导边境交易。
不战而溃蛮族的野心犹如一个笑话,不仅没给大宁带来安宁,反倒替这场偷家豢狼的通敌叛国行径,束起一道坚实的护盾。
苏训气到胸口起伏。
他平息很久,才抖着手将信与海图摔到泰王跟前,“不知王爷还有什么要辩解?”
这事曝得猝不及防,又天崩地裂。
众人目光瞬间聚在泰王身上。震惊的、怀疑的、难以置信的,形形色色,都在等着他反应。
可泰王却撩起眼皮,扫了一眼书信,转而问身旁的顾悄,“我如今若是开了口,便是将身家性命系于顾氏一身,你……”
顾悄不便开口,只用指尖沾了些酒水,在桌面画出一朵云的形状。
懂得都懂。
泰王深深扫了眼苏训方向,终是闭了闭眼,选择妥协。
他缓缓开口,向众人讲述了一件比大戏还要精彩的皇室秘闻。
“咳咳……”大约是心绪翻涌,他刚一开口,便是惊天动地一阵咳嗽,良久才喘匀呼吸,“今年江淮大寒,我便知皇仓失窃之事,再瞒不了多久。”
他撑起虚浮的身体缓缓站起,步履沉重行至庭中。
一片红绸喜意里,瘦到脱形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在皇仓堆积如山的账本前,他止住脚步。
轻抚着封页“大宁”二字,中年王爷两鬓斑驳,眸光翻涌,终是下定决心说出尘封多年的真相。
“我是太祖嫡子,本应建功立业、兴利捍患,或学大哥君王死社稷,为大宁鞠躬尽瘁,或学二哥天子守国门,为大宁杀尽敌寇,可三十年前,二哥迁都北上,我却只能留守旧都。”
“甚至连去封地的自由都没有。”他惨然一笑,“因为南都富庶,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尽快掏空大宁,叫这宁姓江山亡国绝后。”
众人张口结舌。掏空大宁?亡国绝后?
原本以为的谋反剧本,到这里走向突然不对劲起来。
这是什么得不到就要毁掉的疯批玩法?
大臣们齐刷刷往后退了一尺,无不想到太.祖、神宗殿上提剑就削人首级的辉煌战绩。
太.祖24Kill;神宗目前12。
谁也不知道一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泰王,今日会不会血脉觉醒。
该说不说,老宁家的基因里都带着些疯。
但泰王似乎总是不走寻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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