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鳜鱼为例。
休宁人想吃上鳜鱼,须得从池州府沿江的贵池、铜陵等地采买,靠挑夫运进山里。
一趟少说也要六七日时间。
渔货保鲜不易。
有经验的挑夫专捡冬日,用木桶承装,在鱼身抹上淡盐,一路时常翻动去处血水,以保进山的鱼鳃鲜红,鱼鳞不退,勉强算作新鲜。
某次偶然,温度与时间的碰撞,恰好叫腌鲜鳜鱼在木桶中不小心酵成了臭鳜鱼。
这又是另外的话了。
只是婚丧嫁娶,可没法尽选冬天,夏天要怎么办?
于是聪明的山人便借山因势,开始挖塘养鱼,尤其有嫁娶大事的人家,必定提前一两年,从大江口买进鱼苗,在祖塘投放“夏花”养大备用。
这便是“湖里十八家,家家养鱼花”的盛景。
这不,眼下轮到顾悄的“出嫁”鱼花了。
水云姨似有怅惘。
“此前,咱们也没想过家里会有孩子嫁……出去。”
她说得有些别扭,“这些都没有准备。这回还是老爷特意提醒,我才想起的。”
顾悄也尬到脚趾抠地。
虽然他心悦谢昭,但对于“出嫁”这事,内心却还是抵触。
在他的观念里,相爱相知便相守。
实在不该分男女、辨强弱,以嫁娶这种不甚平等的词来交代双方的结合。
他有心想争辩,这场婚礼不过是演一场大戏。
可水云在外间与他分说,谢昭正好在内间回避,他怕强辩会叫谢昭误会,只好做了只锯嘴的葫芦。
小顾有苦说不出,只好自行洗脑。
外间暴雨如瀑,玉珠坠落敲击声震天,谢昭肯定什么都没听见。
奈何谢昭那厮,耳力惊人。不仅一字不落听全了墙角,水云走后,还有脸对着他“大放阙词”。
温雅青年缓步从内间踱出,一双凤眼噙满笑意,眸光似网,牢牢捕住顾悄。
他轻轻在掌心点着折扇,嗓音清朗,如夏夜凉风,稍稍带走几分燥意。
念出的句子,却十分叫人羞耻。
“风翠轻翻,雾红深注。鸳鸯池畔双鱼树。
合欢凤子也多情,飞来连理枝头住。没想到悄悄对成婚这事如此上心,我心甚悦。”
又是鸳鸯,又是合欢,又是双飞,又是连理。
一首清丽婉曲的踏莎行,愣是叫他念出了宫体的活色生香。
“呸!悦你妹!”顾劳斯恼火。
谢昭却用扇骨抵住他双唇,“这时候提顾情,多少有些煞风景。”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劳斯气到拍大腿。
当然,拍得是谢大腿。
毕竟宁可疼别人不能疼自己不是?
庙外一阵闷雷声起,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联想。
顾劳斯晃了晃脑袋,才惊觉庙中雨声,已非昨日雨声。
雷雨季的低气压,令他喘息有些艰难。
大约呼吸不畅,心神也总跟着恍惚。
他心下也偶有疑惑。
苦夏这症状,除开身体倦怠,特别容易走神也算?
只是这疑惑并未停驻多久。
林大夫定期看诊,并无异常。
他只当这是先天的弱症,便强行压下不适。
顺带将脑中不合时宜的画面赶出十万八千里。
久病之人,最易喜怒无常。
刚刚还在顽笑,这会瞅着谢昭,顾劳斯理直气壮甩起脸。
暴力将平安符塞给即将远行的某人,顾劳斯臊着脸麻溜润了润了。
徒留谢大人捏着符,蹙着眉心满脸不解。
这是气他又将远赴闽中?气两人始终聚少离多?
早退的顾劳斯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庙里俩活宝就攀谈上了。
陈知府不着痕迹考了李隽学问,又与他细问了些前任政绩,套了不少吴遇“有失民心”的短处,这才心满意足踱着小四方步赶往府衙。
文祭敷衍,以至于徽州府试屡屡失利,便是他杀鸡立威的快刃。
深夜,衙门里灯火通明。
新到任的知府废寝忘食,点着科考仪礼单目中的五猖发难,“本官也主试过不少地方,科场祭礼向来隆重端庄,祭拜司文的主宰之外,还依据时俗有所增补,如何徽州府这般搪塞?汪大人莫不是要叫他府看本官的笑话?”
这般言之凿凿,好似学子前途、地方荣辱,都是靠烧香烧来的。
大处拿不出见地,惯会在细枝末节处吹毛求疵,这等上官,汪铭最是不屑。
但他面上分毫不显,反倒虚心求教。
“禀大人,这祭礼遵从周礼,历来如此,不知大人想要如何增补?”
陈修沉吟半晌,“本官听闻,五猖乃徽州地界香火最鼎盛的神祇。科考祭五猖,是徽州府历来的习俗,为显郑重,当列入此次祭礼。”
汪铭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闻言忙劝,“民间请五猖,须提前数日筹备五福会、办开光礼,等闲怠慢不得,眼下科考只余两日,如何来得及?”
陈修也会高举大旗行己之便,“本官听闻坊间多有不满,称月前府县诸试状况百出,想来前任无能,不敬神鬼,这才引来诸多祸事,如此汪教授还要推诿?”
汪老大人顿时哑声。
他自个儿内心也在打鼓,可真夸不来海口,说保准这场不出意外。
只想摆烂的老大人只好学那道纪司神棍,张口忽悠。
“神鬼之事将就不得,府里人手有限,如此仓促怕有不周,还望大人体恤。”
奈何陈修字典里向来没有关爱下属的四个大字。
他慢悠悠道,“既然时间仓促,那教授便辛苦些;既然人手不足,那便一个人掰开了作几个人用。有志者事竟成,我想只要教授愿意做,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这祭礼,姑且就照五月初游猖会的规格来办吧。”
游猖会?那不得闹上个三天三夜?
科考还有两天,这是逼老夫向天硬借出个一天出来?
呵!
汪铭眉头深锁,似有不忿。
陈修又道貌岸然扯出一通道理。
“汪教授也莫要怪本官多事。
当年太祖逐鹿天下,与周邝南北分江对峙,曾在徽州地界拉锯数年。
其间军士百姓多有死伤,无以慰藉。
太祖便令时人清点亡人名录,五人为伍,就地建“五尺小庙”,受民众祭祀。
听闻五猖庙便是起源于此。
徽州士子祭五猖,是遵从太祖圣令,是感念大宁创业艰辛,更是祈祷大宁国运昌盛。
此事关乎社稷,关乎黎民,乃重中之重。
百姓书生都懂的道理,教授不至于还要我多说吧?”
搬出太祖,搬出国运,汪铭不得不咬着牙,加了这个无妄的班。
然而,陈大人的磨人之处,远不止这一桩。
诸如科考的入场、分座、监场、收卷、评阅、分等等环节,他都一一指手画脚,悉数凭他好恶“推陈出新”,直叫汪铭心中默唱了数遍“莫生气”。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给魔鬼留余地……
感谢小顾夫子友情贡献祛火符咒一帖。
因这一番因缘际会,徽州府这次科考,惯例的舞弊、剃头之类流言,倒是偃旗息鼓。
反倒是声势浩大的祭礼越俎代庖,率先出了圈。
考前一日,暴雨如柱。
陈修不讲天时,强令里老、宗正集结乡民数百人,到城外庙里接神。
美其名曰:为科考祈福。
接神队伍,有开路先锋一人、开锣四人,火铳仪仗百三十人,鞭炮仪仗百四十人,锣鼓仪仗五十人,另有扛旙、器、神像等众人,另有华盖罗伞避雨之类,零零总总达六七百之众。
请神队伍一路呼号、鼓吹,想着法子地燃爆竹炸烟火,愣是将一场闹剧,扮成了雨中庙会。
场面之盛、规格之高,十年一遇。
府城有好事者,干脆披上蓑衣斗笠,也跟着队伍热闹起来。
整整一天,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唱戏搭台,全民狂欢,直到子夜时分,城中才安生下来。
上一篇:从荒星走出的男人
下一篇:炮灰在70年代发大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