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主阅卷,大概率是汪大人。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同志们自去努力,散了吧散了吧。”
他老神在在,说一半藏一半,急坏了不明所以的几人。
黄五不敢磨他,还不敢磨一旁的原子野?
于是,几人架着原疏,拖到僻静处就开始严刑逼供。
可怜小七同学拢共也就套到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内情”,此刻无从坦白,只得抱了头满院子鼠窜。
直看得顾影停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麻绳专挑细处断,生活只欺穷苦人。长辈诚不欺我。”
尔后,他煞有介事对着几个豆丁道,“贫穷就会挨打,有钱才能安身。我们绝不能重蹈原叔公的覆辙。”
经过大人几轮荼毒,小豆丁们草草结束了说话漏风、满目天真的童年。
隐隐有了将来认钱不认人的势利眼模样。
可怜未来的原大外交官,早早被他们打上穷亲戚的标签,一辈子都没刷干净这穷酸气。
*
苏训这位说一不二的主儿不来,徽州府高兴得不止秀才。
还有临危受命,哦不,临时替补的新知府,陈修。
此人与吴遇同科同岁,同样五十来岁年纪。
不同的是,吴遇二甲进士,京官外放,而陈修三甲同进士出身,从边远县令干起,一路摸爬滚打数十年,才熬上一府之首。
大约经历使然,陈修十分在意自个儿那点官威。
主事各地时,总爱端首官架子,时常鼻孔朝天,容不得底下人逾距分毫。
汪铭也有意避其锋芒。
他虽曾是京官,但此时此地,不过是个过气退休佬,何必放肆?
再者,陈修姓陈。
秉着天下同姓皆一家的理念,早早攀附上陈皇后一系。
而汪铭同吴遇一般,面上是个根正苗红的尊皇党。
至于私下人心各有偏向,总归是偏不到陈家。
如此算起来,三观不合,站队相左。
早在新任知府调令下来前,汪铭就连夜打好辞职信,准备撂挑子不干了。
只是科考在即,休宁这班混小子,他好容易扶上马,就差送最后一程了……
三更的鸡鸣声里,老先生复又按下信。
忍了忍了,他小老儿忍了!
等送走这群混小子,他陈知府爱谁谁!
哪知小老头还是太乐观。
新来的知府竟是十二万分的难搞。
仅一次科考筹备,就差点教老教授脱掉一层枯树皮。
一来,陈知府好面子、喜排场,这是他走马上任经手的第一件大事。
二来,朝廷历来对科考十分看重。
此前县试、府试、院试虽也重要,但终究是外围考试。
不过是取一个官学身份。
直至科考,才是真正意义上仕途的开端。
这种考试,无论如何轮不上同进士主考。
奈何今年特殊,提学史被抽调去治水,分身乏术,太子这才责令各州府自行择期开考,让他捡了个耀武扬威的好机会。
陈修拿了这根鸡毛就当令箭。
他临阵磨枪,临考捉住汪铭彻夜商议,愣是将吴遇在时敲定的一套考试流程悉数推翻。
真真是官走政息。
可怜汪大人一把年纪,通宵达旦地加班,才勉强令这场笔试如期进行。
单是祭礼一事,他就与陈修掰扯了数个回合。
吴遇并不信鬼神。
在任时考前祭祀之礼,只遵照惯例,拜一拜孔圣文昌,走个过场一炷香完事。
但陈大人不是。
他不仅信鬼神,还信得甚是虔诚,虔诚到过一个山头要拜一座神庙。
他祖籍海宁,早在发迹前,就听闻徽商有拜瘟之俗,求财求运,甚是灵验。
徽州民间素来也有“无求不应五猖神,吉祥平安庇庶民”之说。
因此刚到徽州任上,未进府衙,就冒着大雨先去了城外的五猖庙。
五猖,又称五福,拜的分别是“东方风猖”、“南方狂猖”、“西方毛猖”、“北方野猖”、“中央伤猖”,也即五瘟神。
庙门前高悬红木金字一联。
上书:杀气腾腾震地而来,使群魔心惊胆裂;下云:威风凛凛若面而降,保一方物阜民丰。
正是府民对五猖神迹的颂扬。
陈大人微服,隔着雨帘细细品读联子,又整整衣襟,这才抬步到五尊神像前跪拜。
他虔诚发愿,求自己官运亨通,财源广进。
就听见身旁闯进一落汤书生,撩起湿透的袍子,跪下就“哐哐哐”磕下三个响头。
尔后合掌垂目,口中念念有词。
“五猖神灵在上,信士李隽,谨备清酌素斋若干,并香火十银,特来拜请。
求诸神念我寒窗二十载,苦学不易,今科考在即,仰望圣慈,弘加保佑。
小人不贪,只求科考顺利,乡试登第,首战首捷,再战再捷,如此而已!
恳请神天,俯垂洞鉴,待信士高中,必来还愿。
哦对了,这届里头,还有一位张二八张之尘秀才,与我十分要好,诸位神灵记得也护一护他!”
语罢,他又“哐哐哐”磕了三个头,又从袖袋中掏出十两,恭敬放入功德箱。
“这是替他补上的香火,还请诸神笑纳。”
这信士李隽,不是别人,正是二月二关庙外对宋如松颇为回护的李狗蛋。
陈修露出一抹姨母笑。
看到这莽撞小子,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一时间祈福被打扰的不快散去。
他耐心等了几息,可那年轻人依然不曾起身离去。
陈大人竖着耳朵静待后话。
哗啦呼啦雨声里,秀才吭哧良久,抹了把脸上滑落的水珠,低声扭捏道,“最后,我想替宋如松宋秀才求个护佑。”
“虽说佛道向来互不往来,可那些秃驴显然在磋磨他。
还请诸位神明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刀襄助他一次!
若两个月后乡试,他此番如愿,届时我必定使出浑身解数,拉他出佛门苦海,入道门福地。”
陈修:……
属实没料到,这里头竟然还牵扯到佛道之争。
一边无意路过的顾劳斯:……
五猖庙里求仕途?
他不由多看了这俩活宝一眼。
五猖又称五通、五路。
旧俗社土之神主居,道路之神主行。
徽州府人稠地少,外出讨生计的人多,或经商、或出仕。
五猖便是“为壮游四方者而设”。
正因为保平安、镇邪祟的职责,乡人建庙,神像全都圆睁双眼,威武粗犷,震慑非常,令人胆寒。
毕竟只有凶相恶名,才最好避邪驱煞。
顾劳斯捏着手上平安符,一顿摇头叹气。
“求神都找不着对口的庙,也不知是真迂腐还是佯装蒜。”
谢昭捏了捏他手心,提醒道,“跪着的那个,正是陈修。”
“额……”顾劳斯默了默,“他如此迷信,总不至于科考要掷茭子定等次吧?”
谢昭失笑,“茭杯问卦,也无不可。或许,我应该将‘朱衣显圣’再炒作一番,好叫陈修知道咱们悄悄也有神明眷顾。”
顾劳斯:……
提到这茬儿,顾悄不免想到那夜长街,二人红衣打马,衣袂相缠,宛如一对新人,又想到后来黄家特意送来的各式嫁衣……
这两日更夸张。
水云姨紧随他赶回徽州,与他嘀咕了许多徽州婚嫁旧俗。
那意思,好似替嫁不是演戏,而是真真要把他“嫁”过去。
前些时日,谢家已送来聘礼、请了婚期,那么迎亲前,就该顾家忙活了。
嫁妆便是第一件要紧的。
此外,女方还要按徽州习俗,早早备好大量鲜蹄、池鱼、腊货等食材,以备日后成婚宴请时,不失礼于宾客。
这些里头,属新鲜池鱼最为难得。
盖因徽州多山溪,水流湍急,极少天然鱼类。休宁等几县远在山中,临江采买,陆运回来多有不便,又是难中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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