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咔嗒一响,克莱门神父推门进来,轻轻关上,走到桌子对面,放下一叠文件,然后拉开椅子坐下,从衣袋里摸出钢笔,放到文件上面。
“签了这些。”
“这些是什么?”
“离开这里的路。”克莱门神父把文件往安东尼奥面前推了推,“读一遍。不过我建议你一眼都不要多看,直接签名。”
那是一份打好的证词,读到第二页,安东尼奥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在这场有书面记录却从未发生的审讯里,“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神父”指证了马可·科斯塔和威尔伯·布鲁赫的罪行:绑架、恐吓、贿赂、走私和未遂爆炸案。安东尼奥摇摇头,合上文件夹:“我不会签名,这是作伪证。”
“是吗?”克莱门神父合起双手,指尖相对,“哪部分?布鲁赫先生没有当街绑架?休斯探员的证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确实有这么做,但——”
“也许你想宣称科斯塔家族品行端正,从未走私?”
“不是这样,你知道我的意思——”
“事实上我不知道,佩里格里尼神父。或许你想修改关于贿赂的指控?我们可以把你的名字加上去,和科斯塔先生放在一起。毕竟款项是你安排的,检察官会很有兴趣知道你把教众的善款用在了什么地方。”
“是你安排了货车——”
“我毫不知情,主教也不知道。哪个陪审团成员会相信你?教会怎么可能和码头黑帮有牵连?”
安东尼奥张开嘴,但没能发出声音。他甚至一时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冷,而且反胃,好像有什么带刺的东西缠在肋骨下方,用力扭绞。你们这群人,撒谎,算计,拉帮结派,互相踩踏。他想起马可在那个狭小的修道院卧室里说过的话,他当时感到不忿,但此刻意识到马可是对的,没有哪一句指控是夸大其词。克莱门神父让他在沉默中煎熬了几分钟,拍了拍他的手背,换了一种表情,在别的情况下可以形容为慈爱,但此刻,在这个办公室里,安东尼奥只觉得可怕。“但是,安东尼奥,我们不可能让你承受不公正的指控。签了这份证词,这里面没有一句话是撒谎,只不过重新安排了事实。就像花艺,我们不改变花瓣的颜色,花也不是假的,但是编排过后看起来变得更……顺眼。”
哪怕是在昨天我都会相信这些说辞,现在不能了。安东尼奥深吸一口气,让声音稳定下来:“我不会签名。”“是时候长大了,安东尼奥,想想你的哥哥,想想他会怎么做。”
我太明白他会怎么做了。“我不会签这份伪证。”他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
克莱门神父盯着他看了许久,出乎意料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收起证词和钢笔,离开了办公室。
门又锁上了。
值守电话的胖男人回来了,带着咖啡,一边喝一边翻看色情杂志。到早上七点,他也离开了,路过办公室的时候一眼也没有看安东尼奥。稍后,早上八点,一个警探和一个制服警把神父押进拘留室,重新给他戴上手铐。这里没有窗,只有一个开在天花板的换气扇,嗡嗡作响。他独自在里面等了很久,也许两个小时,也许五个小时,警探终于回来了,带着同一份证词,问他是否签字确认。
安东尼奥说不。
接下来几天都像化开的白色颜料那样糊在一起,分不清头尾。小房间里的灯总是亮着的,有人给他送水和食物,每次都是一样的,一杯冷水,一份干得掉渣的面包,配着黏糊糊的罐头豌豆,或者令人生疑的燕麦稀粥。警探不再问他是否签名,转而盘问他“用什么方法贪污教会公款”,并且警告他“教会给出了确凿证据,你肯定要去坐牢了,伙计。还不如帮自己一个忙,认罪,看看检察官愿不愿意减刑”。
“我没有。”他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没有,不是,不对,不正确。不,我不签名。
然后,基里安打来了电话。
他们让安东尼奥到一个看似档案室的地方去听电话,把他的左手铐到文件架上,听筒塞进右手。神父缩在凳子上,紧抓着电话,不知道能说什么。基里安也在等他,两兄弟沉默着听了一会电流噪声。
“你还好吗,安东尼奥?”基里安问,从罗马。
他开口想回答“不”,但喉咙堵住了,泪水刺痛了眼睛。这可不是安东尼奥预想中的反应,他想念基里安,但绝没有到这个程度。更合理的解释是连日审讯之后,熟悉的声音刺破了某一个鼓胀的情感脓肿。他颤抖着深呼吸,请了清喉咙。
“不怎么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来。”
安东尼奥没有说话。
“听着,图书馆的职位仍然有效,什么都没有改变,不要担心。把证词签了,对你自己有好处。”
“可是。”安东尼奥停住了,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但这不是计划之内……这和克莱门神父承诺的不一样。马可不应该——”
基里安叹了口气,顺着跨海电缆传来,变成一阵带电的呼呼声:“安东尼奥,亲爱的,这从一开始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不公平。”
“这不是公平问题。所有的帮派都要被控制住,‘化解’了布鲁赫之后,谁能保证意大利裔不会做同样的事?”
“我们也是意大利裔。”
“但我们不是码头帮派,现在不是争论细节的时候。”
“如果我签名了,马可会怎样?”
“你想听实话吗?你如果坚持不合作,对庭审没有太大影响,闭门听证昨天已经开始了,我猜没人告诉你。布鲁赫不认罪,给自己请来了一整个马戏团的律师。至于科斯塔——感谢克莱门神父——地检为他准备了一份协议,如果他愿意参军,就取消所有指控。我猜他会接受协议,如果不,他的律师会把你拽到证人席上,把你们上床的事抖出来,再把你撕成碎片。你没有那么重要,弟弟,把那份该死的证词签了,然后我才能把你捞到梵蒂冈来。”
安东尼奥用力挂上电话,靠着文件架滑到地上,咬紧牙关,阻止自己发出抽泣声。他用衣袖擦脸,一遍,然后再来一遍,眼泪似乎无穷无尽。警探打开门,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怜悯。他解开了手铐,把手放在神父的肩膀上,轻轻把他推进了又一间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玻璃杯水,一个熟悉的文件夹,还有一支钢笔。
——
1942年5月14日,星期四。佩里格里尼神父离开了编号不便公开的警署,尽管在书面记录上,他早在5月11日傍晚就录完口供走了。一辆黑色福特把他接走,没有人关心这辆车的目的地。
布鲁赫遭到逮捕的新闻上了报纸内页,同一篇报道里并没有提到马可·科斯塔,更没有安东尼奥·佩里格里尼,不过又刊登了一次88号码头和“诺曼底”号的照片,提醒公众纳粹同情者的危害。司法的齿轮转得很慢,拖进了夏天,然后才敲定九月提堂。那时候战争的消息已经滚过好几轮,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码头帮派首领了。
初冬,码头和与之相连的街道挂起了彩带,不是因为圣诞节,而是为了即将离港的运兵船。街道拥挤不堪,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吹起了大号,一度还传来不协调的鼓声。在众多新婚妻子和忧愁的父母之中站着一个独自前来的男人,穿着灰色长大衣,帽子压得很低,因为他是偷偷溜出来的,不希望太快被发现,再过三天他就要去罗马了,搭乘往来北大西洋空运线的军机,用另一个名字再次充当信使。后来在教廷之中,那个假名会更为人熟知,不过现在,他还是安东尼奥。人群在港口边缘推挤,丝巾和帽子飞舞,一个女孩差点被撞进海里,安东尼奥一把抓住她,把她拉回来,没有听她道谢就走了,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空隙。
他站上了一个系缆绳的木桩,眺望运兵船,从这个距离看去,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士兵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哪一张脸都不是马可。所有人都在喊叫,挥手,又哭又笑。安东尼奥也举起手,像是挥别,也像是祈求保佑,也许马可看见了,也许没有。安东尼奥更愿意相信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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