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前次,贡缎,私盐,尚能用生意做借口掩盖,这回若再想打探,怕就不好寻出说辞了。”
谢执蹙眉,“正是如此。”
“靖王在儋州城中并无甚可用之人,且他又疑心颇重。”
“我猜,假使那批东西真在儋州,他大约也不肯同你父亲透露太多底细。”
提及周牍,周潋静默一瞬,蓦地嗤笑一声。
“有了先前贡缎同私盐之事,周牍在他眼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已然是无能之辈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急着将周澄推出去。”
“比起周牍,大约周澄还更叫他信些。”
周澄势单力薄,无所依仗,若非靖王之故,他怕是连周牍青眼都无可得。
是以除了靖王,他原无第二条路可走。
这般绝了后路之人用起来,自是比周牍这样的老滑头可靠许多。
“未必。”
谢执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起事所需兵器盔甲绝非小数。”
“这样大的一批辎重运来儋州,必得寻何时地方藏匿。”
“周牍即便不知内情,藏匿之处少不得也要托于他手。”
“况且,他先前就曾替靖王藏匿过贡缎私盐之类,得心应手,为求表现,此次必然会更加积极。”
“这样的本事,周澄自是没有的。”
“所以……”
他说着,眉尖微挑,一双眼朝周潋瞧去。
“这回怕是要劳动少爷出马。”
周潋听他话音,早已明白过来,不由得微微一笑,抬眉道,“叫我去替你引蛇出洞?”
谢执竖起食指,轻摇了摇,笑道,“不是替我。”
“是替我们。”
周潋捉住他的手指,玩笑般地递去唇边,轻咬一记。
“这会儿倒肯提‘我们’了?”
谢执长睫轻眨,莫名地,拿指尖在他唇边轻蹭了蹭,轻笑一声,眼波流转。
“我同少爷肝胆相照,自然是‘我们’。”
“少爷暂且忍这一回。若真能从令尊口中套出那批盔甲辎重所在之地,此间事早些了了,也清净不是?”
“不是才答允过,要同我一道回京城。”
“京城春色最好,新柳垂杨,若是耽搁了,实在可惜得很。”
话音刚落,下一刻,便被周潋捉着手腕,按在了椅背上。
“阿执还记得?”
他半笑不笑地,在谢执颊上掐了一记,“方才同我说了足一个时辰的政事,”
“皇帝,靖王,连带着你那堂哥,”
“怎不见提半句‘我们’?”
“还当你早忘了干净。”
谢执如今伤势早已复原,哪里肯任他拿捏,反手一扭,游鱼一般,从周潋掌心挣脱出来。
抬了抬眼,戏谑道,“少爷是读书人。”
“克己复礼,端方守持,同庙里头的菩萨一般无二。”
“那里是谢执能污了的。”
“先前那一卷红绳尚且叫少爷脏了眼,拿去至今还未还呢,谢执可不敢再冒犯。”
“唐突了菩萨,可是要遭报应的。”
周潋伸手又待去捉他,微一挑眉,朝他道,“我竟不知,”
“阿执这般惦记着那卷绳子。”
先时他念着这人伤势未愈,才不敢造次。
此刻瞧着,分明是已活蹦乱跳起来。
“既是心爱之物,不好平白搁着,总要物有所用才好。”
“正有此意。”谢执微微一笑,侧过身,咬着牙道,“还望少爷择吉日,完璧归赵。”
到时他若不拿绳子当场将这人捆了,“谢”字便倒过来写。
二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一招“引蛇出洞”生生唱成了“空城计”。
正静着,还未待再开口,院门处猛地一声传来震响,下一刻,清松一头撞了进来。
“少爷!”
他哆嗦着,对上室内二人惊疑不定的神色,嘴唇青白,,颤抖好一会儿,才将喉咙里堵着的话说全。
“老爷……叫人害了!”
第100章 新岁至
尸身被安置在了前厅。
周潋着一身麻衣素服,立在堂前,迎来送往。
偶然抬起头时,恍惚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秋日他初回儋州时,也是这般。
那时是喜庆寿筵,人潮往来,鲜花着锦,声色鼎沸。
谁都不会预料到今日。
寿筵时挑起的大红灯笼已经撤下,匆匆裹了层白布,黑色的“奠”字刺人眼。
像是周牍潦草了结的一生。
尸体是在城郊的乱坟岗发现的。城中拾荒的老头偶然路过,瞧见尸身所着衣衫富贵,不似寻常之人,狐疑之下才去报了官。
衙门里的仵作验过尸身,瞧不出端倪,只好报了急病而亡,由周家拉了回去。
征得周潋同意后,林沉趁夜入府,在暗室里重新验过尸体。
果不其然,依旧是生查子之毒。
自口而入,份量足足多出三倍,才致暴毙。
周牍一生,铁血手腕,杀伐决断,连枕边之人尚且不肯容情。
最后反倒在即将认回族谱的小儿子手中送了命。
那一晚,周潋沉默地在棺椁旁站了许久,香烛燃到尽头,猩红的一点在夜色里微闪了闪,倏忽不见。
那些没来得及出口的质问,无从洞悉的真相,伴着这个人的离世,就此隐没,再无可寻。
他往盆中又放了一刀纸,火焰卷曲,纸缘泛起焦黑。
周潋垂着眼,火光映在眼底,微微闪烁。
“你后悔过吗?”
他对着早已不能开口的人问。
万籁俱寂,只有纸窗外传来的簌簌风声。
周潋站起身,拂去袍角落上的星点纸灰。
送去扬州的信有了回音,长长一封,纸笺之上泪痕点点,不知叶老爷子是在何样的心境下落的笔。
老人家此生最悔之事,便是数十年前一时心软,亲口答允,将叶楣嫁入了周府。
叶楣逝世后,并未葬入周家祖坟。
叶老爷子偷偷派人潜进周府,替换了棺椁里的尸身。
如今躺在周家坟茔中的,并不是叶楣本人。
那个温柔明净的女儿被带回了扬州,葬在叶家后山的溪涧旁。
是她年少时最常去的踏青之处,呼朋引伴,斗草投壶。
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还未遇见周牍的年华。
周潋拿残茶泼进盆中,看青烟起,又散。
“她早入了轮回。”
“外祖替她在佛前求了愿,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往后世世,都不会同你再相见。”
“后悔……也无用了。“
***
丧事过后,由族中长老出面,开了宗祠,正式立了周潋为周家家主。
先前周澄母子还宗之事还未来得及安排,此时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拿此事在周潋面前说嘴,惹这位新任的家主不痛快。
年前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波过后,便就此搁置,不了了之了。
新丧在前,周家这个新年过得十分简素。
周潋坐在堂前太师椅上,眼见着周管家使人托了几盘子红封,同下人们一一派完,几句吉祥话后,便遣散了众人。
今年儋州的雪格外多,只半个时辰工夫,园中石径上已积了层细碎的雪珠子。
雪粒落在油纸伞面上,簌簌作响,只衬得天地间愈加静谧,渺渺杳杳。
周潋加快了步子,细雪上印了梅花爪印,小小巧巧,他瞧见了,不由得笑,顺着一路往前去。靴底落在一旁,远远地,雪上的印痕成了两行。
拐过石径尽头,粉墙黛瓦,门檐下,谢执披着一袭白狐裘,斜倚着,垂首在逗怀中的猫。
灯笼暖黄的光落在眼睫上,根根分明,米色的蝶翼一般,微微颤着,沾了细碎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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