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果真都爱说这些掉书袋子的话,”那人的眼尾微微一挑,鸦羽般的长睫轻颤,“絮絮叨叨,叫人半句也听不明白。”
周潋被他这样抢白,面颊不禁微红,正待要开口,又被他抢过了话头。
“假若我不肯呢?”
那人懒懒地站起身,裙摆微散,衣裾翻卷,像是天边坠下的红云。
头顶花架之上,凌霄打着旋掉落,被他随意接在掌中,手指很轻地捻了捻,素白里沾染上深浅不一的红。
周潋的话,他分明是听懂了的。
“我方才正想了首新曲子,弹到一半,被你冒冒失失地搅了一场,再续不上了。”他松开手,那朵凌霄直直地坠下去,刚好落在了衣角处,各样的红混驳在一处,叫人分不清。
“闯了这样大的祸,你要怎么赔我?”
他靠在栏杆处,钗头坠的白玉珠子从耳侧微微蹭过去,露出的一点肌肤细腻而白,几乎与那珠子的色泽混为一体。
周潋不防他这样讲,微微一怔,心下觉得他这话无理,待要辩驳,不知怎的,却想不出说辞来。
见他半日不答,那人歪了歪头,一双凤目微抬,声音依旧是懒懒的,浑不在意的模样,“打算赖账?”
“那可要多注意些,”他挥了挥手,“别再叫我瞧见。”
“我记人向来是准的,谁都逃不过。”
“……没有,”周潋有些哭笑不得,“姑娘放心,我并非那样怕事避祸之人。”
“只不过,还要请姑娘指条明路,这赔,是怎么个赔法?”
“自然是欠什么赔什么,”那人瞥了他一眼,“你弄丢了我的曲子,便再替我填一首。”
“可是,姑娘方才不是说,我出现时,那曲子正弹到一半吗?”周潋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开始同人计较,“若是依着姑娘所言,即便要赔,那也是赔半首曲子才对。”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还有这番说辞,一双眼眨了眨,倒像是有了几分兴趣似的,“随你。”
“你作的出就是。”
“周潋才疏学浅,说不得,也只有勉强一试。”周潋微微一笑,不待人应声,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先前那半首,仓促之间,未曾听见全貌。若要再续,只恐狗尾续貂,反倒污了姑娘一首好曲子。”
“不知,姑娘可愿赏脸,将那前头半首再弹一回?也免得我胡乱接续,反而贻笑大方。”
第3章 结寒姿
周潋说罢这话,长身广袖,对着花下那人略行一礼。
那人下巴抬着,蛾眉微微蹙起,像是三月里坠下的杨柳梢。
“你这人好没道理,”他讲着,语气带了些微的不快,“作首曲子而已,就这样推脱。”
“半个字都未写呢,还要白饶我弹一回。”
他侧过身,朝里退了两步,裙摆簌簌,素白的手指在袖中一晃而过,声音里带了冷意,像是初春溪间泠泠的碎冰,“周家倒不愧是这儋州城里头出了名的生意人,连着府里头的公子哥儿都打得一副好算盘。”
“姑娘误会了,”周潋挨了这样几句抢白,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忙辩解道,“周潋绝无推脱之意。”
“我既已应允了要替姑娘作曲,自然不会反悔。”
“那你方才还那样啰嗦?”那人偏过头,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周潋身上,打了个转,“先前你躲在那连廊里,偷听了那样久,我都未同你算账。怎么?还不曾听够?”
周潋被他猝不及防点明出来,一张白净的脸涨起了红,一时间免不了有些讪讪的,张开口,又不知怎样分辩才好。
许是没得着他的回答,那人转过身,一双眼盯着他瞧,眼波流转,像是天边挂着的一轮新月。
周潋被他这样看着,心中情绪莫名泛起来,像是吞了颗在酒液中泡皱了的青梅,酸涩甘苦杂糅在一处,叫人尝不分明。
那人见他不答,沿着花架旁的石阶,一步步地往下走,红裙曳地,手扶在一旁的藤枝上,白净修长,叫周潋想起枝头新绽的木芙蓉。
他站在周潋身前,隔着一层轻薄的面纱,微微抬起下巴。
“恼了?”他问,尾音轻得很,向上翘着,舌尖点一点,又迅速收回去。
离得近了,周潋才发觉,这人清瘦得很,身形较寻常女子还要单薄,身量却不低,只比自己矮了寸许。
这样面对面站着,他的目光略垂下去,刚好落在对方额上。后者眉心处描了花钿,白而细腻的肌肤上朱砂点染,蝶翅一般的长睫微微颤着,雾沉沉一片,衬得那一点红格外地艳。
“小少爷,”木芙蓉一样的手指微微抬起,隔着外衫,落在周潋的心口处,很轻地点了点,“两句话而已,这样容易就恼?”
“还要人哄吗?”
烟花阁子里的手段,周潋哪里经过这样,一时间不止是脸,连带着耳廓都一并蒸腾起来,舌头好似打了绊子,凭着那最后一点清明,结结巴巴地开口,“没,没有……”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心口处的手指上,停了很短的一瞬,又迅速地挪开了去,低声道,“没有恼。”
“没有恼啊,”手指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停留在脖颈边缘,那人微微一笑,足尖踮起来,凑近了,在周潋耳边道,“那是臊了?”
周潋鲜少同人靠得这样近过,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甜香裹挟着,说不出的熟悉。
是先前听雨阁下,他曾经嗅到过的那一抹香气。
盈盈地浮在鼻端,勾人心弦。
“阁中的香炉,是你放在那儿的?”他突然问。
那人微微讶然,旋即收回了手指,“猜得这样快?”
他歪了歪头,很轻地笑了一下,半点都没有被戳破的赧然,“我是哪里露了破绽,叫小少爷瞧出来了?”
“香气,”周潋微不可察地朝后退了一步,垂着眼道,“你身上的香气,同阁中一样。”
那人恍然,手臂微抬,将袖口凑到鼻端。动作间,衣袖被牵着,微微滑下,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来。
他闻罢,抬起头,朝周潋眨了眨眼,鸦黑的长睫落下又掀起,“小少爷这样灵的鼻子,却来做登徒子,甚是可惜。”
周潋此刻早已回过神,往日里的口舌功夫也拣了回来。听他奚落,索性借势反击道,“不及姑娘,擅闯他人门户,难不成是去做梁上君子?”
这话说得狠了些,甫一出口,他便生出些悔意,紧跟着低声道,“是我唐突,言语无状了。”
“姑娘莫要在意。”
“唐突倒不提,”那人很轻地撩了撩眼皮,玲珑的一双眼看向人,“只有两点,小少爷可说错了。”
“其一,小少爷既唤我姑娘,那我自然是当不得君子的。即便是要做,也该是梁上淑女才对。”
“其二,”他微微顿了顿,朝着周潋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往听雨阁中去时,那里可还空着,半个人影都没有。”
“真要论起来,也是我燃香在前,小少爷入住在后。”
隔着薄纱,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声音里带了很浅的笑意,“这擅闯二字,我可当不得,还是安到小少爷头上得好。”
不待周潋应话,他将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人身上去,声音轻且软,像落了云,“小少爷觉得呢?”
明明是问人的,语调偏又缠绵得很,像是要求着人应下。
“是,”周潋无法,只得道,“姑娘言之有理,是我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还请见谅。”
“只是不知,姑娘身在此处,又为何要在那听雨阁之上燃香?”
那人大约是站得乏了,返身回了花藤旁坐下,半靠着,歪着头懒懒道,“你们府上人多,到处吵吵嚷嚷,连叫人安生练琴的地方都寻不着。”
“我四下瞧了,只这园子里头还算清静些,便抱着琴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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