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执,”他俯在谢执发间,声音低低地道,“你吓死我了。”
隔着衣料,掌下的肩膀僵硬,谢执停了一刻,拿手抵着,将他一点点推开。
“我昏了多久?”
声音平静,不见什么起伏,眼睫依旧垂着,唇角抿作了一条线。
“两日。”
周潋直起身,单膝跪在脚踏上,抬手握着他的肩头,力道极轻,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声音带着褪不去的颤意,他将人从头打量到尾,活像是几日未曾见过一般。
“伤口还疼吗?”
“这样坐着,会不会头昏?”
又问,“醒了怎么不叫我?”
谢执顿了一瞬,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几日不曾饮过水,开口的嗓音滞涩发哑,“无妨。”
一旁矮几上沏了茉莉香片,周潋起身去斟了一杯,小心递去他唇边。
谢执垂着眼,偏了偏头,想要避过他的手,“我自己来。”
说话间,薄唇开合,很轻地蹭过周潋指腹,下一刻,像是受惊般地朝后退了半寸。
周潋怔了下,随即解释,“你受了伤。”
“伤在手臂,阿拂替你包扎过,不可多动。”
“……嗯。”谢执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却没再抗拒,就着周潋的手喝了半盏。
“还要么?”
“不必,”谢执脖颈微勾,长睫落下又掀起,眼尾蹭出微红的影儿。
“阿拂呢?”
他靠着软枕,细白的指尖攥着上头的如意结,“你叫她来。”
周潋视线落在他雾岚似的眼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微动。
“她去了京城。”
他说着,将先前谢执昏迷之时,林沉阿拂三人的计划一一同他讲明。
谢执沉默地听他讲,指腹无意识地抵在榻首,凸起的木质雕花纹路硌得那一小片皮肉生疼。
讲罢,周潋微侧过头,用眼神示意。
谢执却不看他,一双水墨似的眼半垂着,忽而问道,“此去京城,水路要几日?”
“大约三五日……”
这是盛夏时的脚程。冬季多风,只怕是不会这样快。
他心中微沉,却把这后半句隐在了心底。
“略等一等,水路极快,若遇上顺风,六七日便可回转。”
他说着,牵过谢执的手,掌心一片潮湿冰凉,这人竟是出了满掌的冷汗。
“可是伤口疼?”他摸着,语气焦急,又朝外头道,“清松,去唤大夫来。”
“不必。”
谢执垂着眼,不动声色地从他掌中挣开,“只是方才有些着急而已。”
“少爷还有旁的事吗?”
他合了合眼,将手背回了身后,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攥紧了软枕一角。
“我有些乏了。”
“想再睡会儿。”
周潋安静一瞬,停了片刻,开口,“这样吗?”
谢执抿了抿唇,“嗯。”
“那我先去熬药,”周潋站起身,袍角扫过床榻,一声轻微响动。
“软枕我替你拾起来了。”
“我就在外头,”
“你若有事,便开口唤我。”
“……好。”
谢执的声音很轻,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动了动,始终没有再抬起眼。
门口的绛珠帘子被人掀起,又落下,叮叮当当地响动一阵,又归于平静。
谢执在榻上怔怔坐着,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知这样坐了多久,才一点一点地移动指尖,摸索着,去够先前被周潋拾起的软枕。
“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门边,周潋的声音响起,冷冷的,带着掩不住的怒意。
谢执的指尖骤然一缩。
他惊了一瞬,随即镇静下来,淡淡道,“谢执听不懂少爷在说什么。”
“我说过,我要休息了。”
“少爷若无事,还请自便。”
周潋大步走回榻边,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倚在榻首那一副单薄的人影。
“我方才并未出房间,”
“阿执难道没有察觉?”
谢执一顿,“我并未回头,如何得见?”
“那方才呢?”周潋继续逼问,“你在榻上寻软枕,为何又要摸索半晌?”
谢执语调平静,“手臂受伤,使不得力。”
“动作自然慢些。”
“这样吗?”周潋静了片刻,忽而笑出一声,意味不明,“可我方才,分明将软枕搁去了矮几上。”
谢执:“……”
他咬着下唇,缄默不语,指尖下的锦被缎面被攥出一层褶皱。
周潋逼近几步,动作简直有些粗鲁地伸出手,掐住谢执下巴,迫着后者抬起头来,盯住那双幽深的,水墨似的眼。
“谢执,”
他咬着牙,“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自醒来后,便不曾抬头看过我一眼。”
“你当我是瞎了吗?”
谢执不经碰,下颌皮肉处迅速泛起了红,唇叫他死死咬着,发白,失了血色,那一双眸子雾沉沉的,没什么焦点,虚虚地落在周潋脸上。
“你说话!”
谢执闭了闭眼,薄透的眼睑染了胭脂色,他松开下唇,血痕宛然,一排齿印赫然留在上头,触目心惊。
“谢执怎么会当少爷瞎?”
他抿抿唇,尝到上头沾染的血腥气,下巴被周潋拿虎口掐着,力道大了,连那一处的皮肉都硌得生疼。
唇角勉力向上提,勾出一个不成形的笑。
“瞎的是我才对。”
“你说……什么?”
“少爷不是看出来了么?”
谢执抬起左手,落在周潋手腕上,攥紧了,使力,不容情地一点一点拽下去。
他依旧在笑,苍白的唇上带一点血渍,雾岚似的长睫沾着微不可察的湿意。
“我瞎了,看不见了,”
“这双眼成了摆设。”
“所以才没能瞧见软枕,没能瞧见少爷尚在屋内,”
他收回手,下巴微抬,朝着周潋的方向,眼睫剧烈地颤着,语气却平静。
“怠慢之处,还望少爷海涵一二。”
第89章 所为何
下颌那一处皮肉细腻而白,周潋留下的指印在上头,突兀地泛着红。
这人娇气得很,经不得碰,此时泛红,停不久,就该转成青紫一片,瞧着骇人。
他怎么会舍得叫他受伤?
胸膛里像是撞碎了蚁穴,密层层地,万般啃噬之下,连起伏开口都成了煎熬。
“不怕。”
他伸出手,指尖颤着,盖在谢执手背上,力道轻极了,像是怕不小心,就将这人揉碎了。
“没事的,”他牵着那只手,慢慢地贴在自己脸上,“阿拂很快就会带着解药回来。”
“等解了毒……眼睛就会恢复了。”
他轻声地说,“只要三五日,”
“阿执再等一等。”
“很快。”
掌间握着的手冰凉,他不由自主地攥紧,将指尖握进掌心,肉贴肉地,想要给他暖。
谢执怔怔地,由着他牵。
掌心蹭过周潋侧脸,微微往下滑,轮廓分明。
他瞧不见,却也能触到,这人生得一副好样貌。
较京城里那些公子哥儿都要强出许多。
来不及了。
谢执想着,垂下眼,慢慢地将手从周潋掌中收回。
生查子远非寻常毒药。
宫中出入许久,他并不是没见过。
谢执闭了闭眼,几乎是下意识动作。
眼前陡然闪过当年宫里,那个被拖下去的小宫女。
挣扎嚎啕着,指缝间还留着抓挠的血痕,就那么被人拖出去,在阶前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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