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凌霄花架下初识后,周潋还未见过谢执这般模样。
这人先前是冷的,傲的,神色淡淡,游刃有余,即便是玩笑,也总要将人捏在掌心才罢休,从不会落了下风。
可今日却不同。
若真要形容,这人自撞见后,倒更像是被人瞧破了一般的赌气,三分羞七分恼,仗势使性,倒较先前还要鲜活许多。
周潋对着这样的谢执,奇异地将先前的拘谨减了几分,反倒是……想逗一逗他。
想多瞧瞧他着恼的模样才好。
“谢姑娘今日来园子里,是有什么事?”
“无事便不许来吗?”谢执拿余光瞥了他一眼,“还是说如今少爷掌家,往园子里进出都要报备了?”
他此刻对着周潋,脑中全是方才出糗的情态,实在烦恼,语气较从前呛了许多,顶完这两句,转身便要离开。
刚踏出两步,右边脚踝处便有不同寻常的疼痛袭来,谢执不防之下,忍不住很轻地“嘶”了一声。
“怎么?”周潋一凛,忙跟上去,“可是方才伤着了?”
他见谢执身形微晃,站立不稳,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伸手托在后者手肘处,将人扶到了一旁的假山石上坐下。
谢执紧抿着唇,弯下腰将足上鞋袜一一除去,露出一段玉藕似的脚腕,延及往下,白皙肌肤之上果然浮起了小片的青肿。
约莫就是方才绊的角度刁钻,磕在了石棱上。先前未走动时尚觉察不出,这时用了力气,疼痛才发作起来。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谢执拿指腹在伤处轻揉了揉,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给那尚未寻见踪影的猫崽子记了一笔。
周潋早在他除鞋袜时就仓促地背转过身去,停了一会儿,听身后再无动静传来,才忍不住地开口问,“可是崴了脚?”
“嗯,”谢执低低应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
周潋静了片刻,又低声问道,“谢姑娘……介意我转过身吗?”
伤着的地方隐隐泛疼,谢执抱着膝,嘴唇轻动,“啰嗦。”
读书人只这点不好,迂腐得很,怪不得被人叫呆子。
周潋得了话,才转过身,目光并不敢往那只白皙伶仃的足上多落,只粗粗地扫了一眼就迅速移开。
“不能再使力,”他对谢执道,“不然伤得更重,来日若是不良于行,就糟了。”
谢执没应他,只是微微弯腰,一点点地将鞋袜穿回去,眉心紧蹙着,显然是心情欠佳。
“你来园子里,是要捉猫么?”一旁的周潋冷不丁地问道。
他坐在相邻的另一块山石上,偏过头来同谢执讲话,透过那层薄绡隐隐地瞧见后者紧抿的唇角,连带着那抹杏子红都比平时淡了许多。
“不是。”有人在嘴硬。
“是吗?”周潋却不打算放过谢执这一遭,他微微歪着头,眼底带了分明的笑意,同谢执的目光对上,“我听见你叫它了。”
他说,对着人骤变的脸色,又坏心眼儿地补了一句,“很好听。”
第18章 难遮掩
“谢执不懂少爷在说什么。”
薄绡之上的眉眼微抬,雾一般的长睫不自觉地轻颤,这人显然是正着恼,连语调都较平时高了两分,带出欲盖弥彰的心虚来。
周潋半倚在山石上,唇角略抬了抬,“从前只晓得谢姑娘琴技精妙,今日才知,原来这打太极的工夫也是上佳。”
“总是不及少爷神机妙算,”谢执见此事瞒不过,索性丢开,眉梢一挑,冷笑道,“青天白日间,尚能不动声色行此窥听之事。”
“便是汉成帝亲临至此,只怕也要赞一句上驷之才,自愧弗如了。”
周潋摇了摇头,微微苦笑,“谢姑娘旁的不论,只冤枉人这一处上,实在是……”
“怎么?”谢执轻轻一瞥,“我冤了你?”
“难道少爷不是早就隐在山石之后,却故意不作声响,避人耳目?”
“还是说,少爷专有这样的癖好,进了园子不肯逛,偏要拣座假山后头猫着?”
先前山石后一闪而过的黄,哪里是自己要寻的那只猫,分明就是这人未来得及藏好的衣角。
周潋眼见隐瞒不成,只得笑着,朝谢执解释道,“我并非故意躲藏,惊吓姑娘。”
“实不相瞒,这山石之后,的确是我近几日常来之处。”
“真要论起缘由,只怕也是同姑娘一样的。”
他说着,略弯下腰,从一旁的石洞中取了只精巧的细瓷碟子出来,里头搁着些鱼肉糜,上头带了噬咬痕迹,一看便知是猫所为。
怪不得那猫几日没来寒汀阁中,谢执瞧着,心中暗道,原来是在此处寻到了新饭铺。
果然,周潋下一句便道,“谢姑娘来寻的猫,可也是橘黄皮毛的那一只?”
谢执犹豫片刻,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是周潋唐突,并不知那猫是姑娘所豢,”他将碟子推去一旁,温声道,“前几日我在园子遇见,只当它是寻常野物,又看它瘦弱可怜,才寻了吃的每日来喂它。”
“此处人迹罕至,又有山石遮挡,隐蔽安稳,我才将它安置在此处,免得叫守园子的仆从发觉,枉害了它性命。”
“只是不想其中生了误会,倒叫谢姑娘担心。”
“无妨,”谢执垂下眼,“少爷原是好心。”
“况且这猫,也并非我所养。”
“不过是那日它无意间跑进寒汀阁中,吃了几顿闲饭而已。”
“现下既有少爷喂着,也算它得了好归宿。”
“这样么?”周潋微微笑着,眼神落在他绾发的那一支垂丝海棠上,“那周潋先前背的冤屈,可尽消了?”
谢执哑然,对上他眼底促狭的笑,莫名就生出几分不愿这人得逞的心思来。
“那另一遭呢?”
周潋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谢姑娘是指,我为何在山石后躲着,不肯出来相见?”
“鬼鬼祟祟,”谢执很轻地瞟了他一眼,“这便是少爷的君子行径?”
“自然是因为,不愿唐突了姑娘。”
日光正好,透过林梢映在谢执身上,那双水墨画就的眉眼也好似变得温软,眼底漾一点细碎的明光,叫人几乎错觉里头是含了情的。
周潋只觉得胸膛处像是揣了一窝小兔,踢踢踏踏地蹦跳着,将一颗心都搅得不像话。
“那时谢姑娘来得突然,”他微微笑着,将目光从谢执面上挪开,低声道,“我原未注意,”
“待察觉时,姑娘已然,”他顿了顿,神色如常道,“已然开口唤猫了。”
谢执:“……”他不是很想听下去了。
“其时情形特殊,我若开口应了,难免有越位之嫌,”周潋声音里带了隐约的笑意,“周潋别无他法,也只好收声藏匿了。”
“谢姑娘大人有大量,可否宽宥在下一回,莫再恼了?”
他注意着一旁垂着头好似鹌鹑一般的谢执,瞥见对方耳廓浮上的淡淡胭脂颜色,心念微动,不知为何,又轻声开了口,“若非如此……我素日里,去寒汀阁寻姑娘尚觉着不够,哪里会舍……会避而不见?”
他头一回当着谢执说这样的话,甫一开口,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倒将衣角揉出了许多褶皱来。
谢执并未应他,只低垂着头,一段玉白的脖颈微微弯着,停了片刻,复又抬起,淡淡道,“少爷说笑了。”
“谢执由老爷使人采买入府,蒙受老爷恩典,才得居于寒汀阁中。”
“再造之德,没齿难忘,自不敢在少爷面前造次。”
他将“老爷”二字咬得极重,周潋猛地抬起头,像是不可置信一般地,目光直直同他对上。
谢执并未回避,微微抬起眼,由着他看,眼底半点波澜俱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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