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帮不了。”
是吗?谢执在脑中过了一遍今日在园子里遇上的人。
没什么心眼儿的公子哥儿,叫人随便两句就唬住,约莫还真瞧不出来。
可惜了。
风从窗缝里裹进来,带了凉意,好似往人肌骨里钻。
阿拂忙着将谢执先前卸下的钗环理好,一一收进妆奁里,俯着身,手上动作不停,口中朝着人道,“公子明日还要往园子里头练琴吗?”
“一阵秋雨一阵寒,今夜雨一落,只怕往后,天就冷上来了。”
“那园子里头尽是草木,寒气往身上浸,回头又要生病的。”
烛火暗了许多,谢执随手拈了根珠钗,去挑那芯子里头的灯花,不答她的话,却忽然道,“下了这样久的雨,只可惜了那一架子凌霄花。”
“怕是该落尽了。”
第5章 辛夷枝
儋州的雨惯来缠绵,起了头,就没有停的时候。雨丝裹了冷意,寒浸浸地往人身上扑,倒有几分深秋里的光景。
“公子……”
清松的声音隔着门扇,模模糊糊地传过来,被雨声搅着,只剩了头两个字。周潋心神不在上头,胡乱答应一声,应付了事。
他在案前坐着,案上的宣纸铺了半晌,一旁砚台里墨已经半干,笔在指间空悬着,迟迟落不下一处去。
楼下像是来了人,有清松支应着,闹哄哄的动静依旧掩不住。他叹口气,索性将笔搁去一旁,起身去了窗阁边。
窗开了半扇,风斜织着,雨丝扬进来,濡湿了半边袍角。周潋微微俯着腰,两手撑在窗侧,瞧着园子里满径落红驳杂,眉眼沉郁,像是化不开的稠墨。
归家至今,他同周牍都未见过面。
周牍长居在另一头的闲枕阁,他前日去过一回,却被挡在了堂外。
那时,隔着半扇竹骨门,周牍问他,“想明白了?”
周潋不答,只垂着眼,朝后退了两步,撩起长衫下摆,端正地跪在了青石砖地上。
堂中一声茶盏落地的脆响,片刻后,周牍的声音响起,语调沉沉,不辨喜怒,“那你便在此处跪着。”
“跪够了,就回去罢。”
“不必再来见我。”
三月前的那一场争吵,好似将他们之间十余年的父子情份空耗殆尽,再不留一星半点。
堂外树影婆娑,周潋的背脊挺得很直,日光投上去,亭亭的,像是庭中经霜的竹。
园子里仆从来来往往,从他身旁绕过,皆是敛眉屏息,大气都不敢多喘。
数不清过了多久,周管家得着了信儿,颤巍巍地带人赶来,硬撑着将人从地上扶起,搀着手肘送回了空雨阁。
青石坚硬,周潋跪了大半个时辰,路几乎要走不稳。回了阁里,裤腿撩起来,两膝之上皮肉乌青,触目惊心。
周管家瞧得心尖儿直颤,抖着手,叫小厮去取化瘀的伤药。人走出去半途,又叫回来,着意叮嘱道,“往南边院子里去取,动静闹得大些,别怕叫人听见。”
闲枕阁就在南边,这是要叫传进周牍的耳朵里去。
周潋在榻上箕踞坐着,垂着眼,嘴角抿成平直的一条线。
“周伯,”他说,“用不着这样……”
“叫他听了,倒像是笑话。”
话里的“他”指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周管家朝那愣在原地的小厮挥了挥手,示意他照做,这才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叹了口气,对着周潋道,“您又说什么糊涂话。”
“父子哪有隔夜的仇?老爷是一时迷了心,哪里舍得真罚您。”
“待会儿动静传过去,只怕一时三刻,那边就该有话儿来了。”
又说,“您也是,实诚得很。”
“那秋日里的砖地寒凉,一双腿生跪着,哪里受得住?”
“我不跪,又能如何?”周潋拿手去触那一片皮肉,火烫一般,热辣辣地疼,“难不成还同上次一样,同他吵上一架?”
“争又争不过,何苦多费那点唇舌。”
他看得淡,那一点人前的屈辱像是不在意一般。周管家没话应他,又情知这话实在不假,一时也不由得头疼。
一旁的清松守着,按着周管家的吩咐,拿了干净帕子裹着冰,先替他在周围敷一敷,这时便忍不住插嘴,声音里带了不忿道,“老爷怎么好这样?”
“青天白日,院子里的人都看着,门也不许公子进,就搁外头跪着,当真半点脸面都不给人留吗?”
“慎言。”周潋低声喝斥住他,又朝一旁的周管家道,“清松口无遮拦惯了,没什么坏心的,周伯莫怪。”
周管家心里头自然清楚,这小厮是在替他家公子抱屈。这话人人心里头有,却不见得能说出口。周家高门大院,池子里头水不知几深,真叫人淹进去,没了顶,连扑腾都听不见响儿。
他没有接周潋的话,只是又叹了口气,朝着人道,“公子好生养着,待会儿小子们把药送过来,切记要一日三回地抹。”
“腿上的毛病需多上心,来日真落下什么,再后悔也来不及的。”
停了停,又道,“这临了就是寿筵……”
后头的话没有说全,周潋心里头明镜似的,截过去话茬,淡淡道,“我会去的。”
周牍如何且不提,他到底是为人子的,该守的规矩总归要守。
“嗳。”周管家有些讪讪地应,不咸不淡地又扯了两句,便起身走了。
先前的冰化得差不多了,清松换了新的帕子,原先那块气咻咻地掷去地上,口中忍不住抱怨,“老滑头。”
“两边的好人都叫他做完了。”
“成了,”周潋挥了挥手,垂着眼道,“你心里清楚,搁在那儿就是,说出来又值什么?”
“左右周管家心里,还是记挂着咱们这边的。”
“不然也不会来得那样快。”
清松撇了撇嘴,“那老头儿一副心生了十窍,九窍半都落在闲枕阁那边。”
“您若不是今儿在那边出了事,小的可不信他有这样殷勤。”
“要不您走了仨月,怎么也不见他着上几分的急?”
“叫你住嘴,你倒说得更起劲,”周潋动了动两条僵疼的膝盖,“这园子正经的主子在闲枕阁,他是管事的,自然要盯着正头主子看。”
“肯对咱们分出心来,已经算好了。”
他有些艰难地将自己挪到榻中间,扯过条锦被只盖了一角,阖上眼道,“日头晒久了,头疼得很。我眯一会儿,你在底下候着,等药取来了,就收好,不必来回我。”
事儿大约是取药的工夫传出去,此后几日里,来探病的人一拨挨着一拨,周潋懒得应付,只躺在楼上,一概推说身子不爽,叫清松去打马虎眼。
闲枕阁那边到底没再传过来话儿,只是府里的东西挨着番儿地送,伤药,吃食,并各色衣料,一日总要来上几回。
周潋自然清楚这背后是谁的意思,瞧着那堆东西,眉就不由得蹙着,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窗前风冷,沾湿的布料坠着,不大舒坦。他抬手要将窗子合上,无意之间一瞥,视线倒落在另一样物事上。
许多日了,那只雕镂香炉依旧搁在原处,没有主人来接续,空摆着,落了薄薄一层灰,碧釉光泽都黯淡许多。
周潋瞧了一会儿,随手拿起来,捏着衣袖擦拭几下,擎在掌中细看。
上次匆匆之间,竟也未来得及问。空雨阁久无人居,向来门户紧锁,那姑娘到底是生了怎样的法子,才将这香炉摆在二楼窗阁之上的。
总不会……他将视线移去窗畔那一株辛夷上,总不会是顺着树桠攀援而进?
眼前闪过那日凌霄花架下的迤逦红裙,他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自觉荒唐。
大约是找人讨了钥匙罢。
诸事烦乱,鲜少能抽出空闲来。昨日使唤了清松出门,他不耐烦呆在房中,撑了伞去逛,不自觉地沿着路走,兜兜转转,又到了那片花架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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