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萧韫这代,宦官便只是负责大内秩序,不作它用。
陶五陈扶着遂钰上车,遂钰随口道:“公公伺候陛下多年,何时告老还乡。”
陶五陈笑道:“老奴伺候陛下几十年,宫外早就没有亲人了,倒不如在宫里做些差事,赚些银子花用。”
“下头的人孝敬了你不少吧,缺银子?”遂钰斜睨,陶五陈笑得更灿烂了。
陶五陈:“其实陛下还是舍不得公子的,公子若能留陛下身边,这大都富贵繁荣,还不是任由公子摆弄。”
“公公也在御前,怎么不见公公摆弄后宫。”遂钰毫不客气道。
南荣遂钰这张嘴,唯有将其缝住,才能止住刻薄嘲讽。
陶五陈没少领教,见怪不怪,确认遂钰坐稳,拍拍马背,对车夫道:“启程,回宫。”
马车一路慢悠悠行过闹事,期间陶五陈还问遂钰要不要下车逛逛。
遂钰总觉得违和,却不知这种难以严明的怪异从何而来,行至宫门,车直接从正门入,遂钰掀开车帘。
宫门竟只有一队禁军把守。
大内戒备森严,同时把手宫门各处的禁军,二十人为一队,三队同时看守,甚至会择机增添至七八队,保护潮景帝安全。
“禁军呢。”遂钰问。
陶五陈笑道:“陛下缩减军备,便无需这么多禁军把守,今日就连常将军都回家歇息了呢。”
遂钰:“……”
是萧韫疯了,还是萧韫疯了。
他想不通有何理由,能够直接撤掉大半禁军,萧韫向来注意,怕死的人难道能一夜之间变得勇敢无畏?
玄极殿灯火通明,陶五陈将遂钰送至门口,便不再向前了。
春日的风同冬季不同,即使是冷,也含着莫名的柔和,遂钰推开殿门,裹挟着花瓣的风随着他身形的轮廓,钻进大殿,轻飘飘落在柔软的地毯中。
四下寂静,遂钰随手关门。
按照萧韫的习惯,若此时仍未眠,那么一定在廊下饮酒。
几十米的走廊,中间部分镂空,引地下河入渠,种以荷花,几尾游鱼点缀。
花开花谢,有内务府供着,荷花始终保持婀娜,而鱼也不知是否是当初那几条,不过只要遂钰兴起细数,总是六条没错。
鲤鱼聚在岸边,皇帝正拿着鱼食播撒。
“再喂就撑死了。”遂钰说。
萧韫笑道:“平日这鱼都是朕亲自喂,你怎么知道它们吃多少。”
“世子妃带你去那几场马球会,可有心仪的闺阁女。”
“我说我不娶妻,大嫂只是带我去见见世面。”
遂钰开门见山:“之前那道旨……如今怎么算。”
他用命博回来的旨意,现在倒没什么用了,想想也好笑,计划始终赶不及变化,似乎有时也不必那么拼命。
保持顺其自然的心态,或许会更平和地过渡至新的人生。
“朕答应放你回去,那道旨意便算作朕对你的承诺。”
萧韫淡道:“南荣遂钰死前仍在大都,算是应了活着不回鹿广郡,交换世子妃回府的约。”
“而身后事,则交给鹿广郡操办。”
“遂钰,月初朕就要下这道旨意。”
“扶灵,起棺,死囚也已准备好,届时他作为南荣遂钰火化,而你……”
萧韫顿了顿,颇为无奈道:“你自由了。”
他背对着遂钰,遂钰只能从他声音判断表情,遂钰说:“是真心吗?”
皇帝:“朕何时未以真心待你。”
“有吗?”
遂钰愣了下,觉得萧韫这话莫名其妙。
他从未怀疑皇帝对自己的纵容,正如他坚定地认为皇帝的爱无法长久,或者这根本就不是爱,只是帝王的偏执,掌控弱小而获得的主宰者的快感。
萧韫倏地转身,遂钰只觉眼前一大块漆黑压过来,再反应过来时,萧韫已将他困在栏杆边缘,向后半步是水潭,向前一步是男人宽阔的胸膛。
遂钰不由得向后仰,手指紧紧抓着低矮的栏杆,避免掉下去。
皇帝上身松垮地披着棉质长袍,不带修饰,发间以一枚细长发簪固定。
他略俯身靠近遂钰,耳后的长发便随着动作垂落,晚风微扬,凌空飘荡。
风停,落在遂钰眼角。
萧韫像平时整理遂钰额发那样,勾着他的发丝,以及遂钰的,一同捋至年轻公子耳后。
“最初在太学见你,你还没现在这么高。”萧韫回忆。
太学?突然提太学做什么。
萧韫:“头发很黄,瘦瘦小小。”
甚至可能比皇帝形容的还要惨些。
若一个人对另外那个产生兴趣,那么他的所有便都会在记忆中美化。
太子并不关注遂钰的饮食,遂钰作为太子伴读,充其量也只是能够吃饱而已。
自小他便不喜欢照镜,瘦得可见骨骼轮廓,状作骷髅,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声可怜。
所以在遇见萧韫前,遂钰并不知容貌竟也能成为登天的利器。
遂钰公子养成如今的模样,萧韫“功劳”最大。
男人眼眸深邃,拇指扣着遂钰的脉搏。昏暗中,半边脸被烛火晃动的光笼罩,另外那半隐藏在遂钰掌中。
高高在上的皇帝,远如云霄的星辰。
好像忽然瞬间唾手可得了。
掌中接触的肌肤冰凉,萧韫应该在这里等了许久,不,也许不是等待自己,遂钰想。
遂钰:“你——”
萧韫:“你——”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止,遂钰想抽走右手,却不知为何浑身无力,连再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瘦瘦小小,像只猴子。”萧韫开口。
遂钰:“……”
不会描述,聪明的人应当选择闭嘴。
果真在皇帝这张嘴中,听不到什么好话。
“还记得朕每年都会问你的问题吗。”萧韫又说。
遂钰点点头,答:“大都有没有什么值得一去再去的地方。”
皇帝从不问废话,可唯独这个问题,遂钰每年都得交给萧韫答案。
从最初的百思不得其解,以为皇帝憋着什么坏水,至后来的脱口而出不假思索,什么吃的喝的都可以交差。
“你猜,真正的谜底是什么。”
萧韫说。
遂钰察觉到萧韫情绪的变化,一时迷惑地偏头,企图从他分毫未变的表情中得到什么线索。
皇帝不是这样情感外露的人,或者他受到了什么刺激?
遂钰:“谜底很重要吗。”
“重要。”萧韫答。
“那么谜底是什么。”
遂钰并不在乎萧韫的答案,他和萧韫之间已经有过太多的不可说,不可问,保持缄默的冲突。
根据他的判断,萧韫大抵只是想有个能够同他搭话的人。
恰巧,现在他选择的这个应答者是南荣遂钰。
“对了,我想有件事你听了会很高兴。”遂钰平静道。
“我同兄长说,我可能此生都不会与任何人组建亲密关系,不娶妻,不纳妾,一个人过完余生。”
爱对于本就人格不健全的人来说,是不可承受的负担。
遂钰并未觉得自己能够给予他人幸福,亦无法再度接受什么好意。
因为爱的本身,对他来说太痛了。
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痛彻心扉。
萧韫对他的影响,大过感情本身。
指腹贴着萧韫的眼皮,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特别的湿润,遂钰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触感。
萧韫一眨不眨地,专注的凝望着眼前的年轻公子。而这份目光传达给遂钰的信息,竟好像带着山崩地裂,亦无法消亡的坚定。
从前便不懂萧韫,现在更难以捉摸。
遂钰疲惫道:“这样你就不必担心,自己曾经的所有物为他人所拥有,或者……也避免有人再度受伤。”
谁同南荣遂钰走得近,谁便更容易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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