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意欲拔除皇帝,推选新君继位,便要趁此时机下手。
萧鹤辞怕是巴不得萧韫此刻身陨……毕竟是太子,遂钰一介自身难保的外臣,即便心中有谋算,也不能仗着潮景帝的放纵胡言。
有些话可以顺着皇帝的心意道出,却不可再说第二遍。
走水路的确能够冲去气味,避免被猎犬察觉,但他们能想到的,搜捕他们的人也自能预料。尸身没工夫再处理了,折回去找玉罗绮,玉罗绮提着脏兮兮的裙摆飞奔至岸旁,脱口道:你的伤。”
“无碍。”遂钰瞧着萧韫的脸色,心中憋着口气,伤口再难受,出口也变作不疼。
出山比他们预计中的时间快两三日。
而遂钰的伤口,也在缺少药物的情况下,急速恶化。
此山背靠秀州边缘一处村镇,村内人烟稀少,年轻人都出去寻活计填补家用,三人狼狈地顺着小路下山,恰巧遇上来林中砍柴的村长。
玉罗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同兄长在林间迷路,本是来寻亲,未曾想半道被贼寇打劫,从刀刃下侥幸逃过,如今人生地不熟……说到这,玉罗绮哇哇大哭。
村长不忍,将三人带回家中歇息。
虽说是村长,但这村中已无几人居住,老弱们平时也不怎么出门,显得整个村子空荡荡的。
村长家中一方小院,三座小屋,即便只有自己居住,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甚至摆着尚还温热的茶壶。
遂钰与玉罗绮在山中脱掉婚服,捡了几件杀手的衣服,现下也都破烂不堪了,村长找出自家孩子少年时穿过的衣物。
“都是洗干净多年保存在箱子里的,你们若不嫌弃,就先穿这身吧。”
萧韫在意遂钰掌心中的伤,简单洗漱后便去寻村长,村长正在厨房烧饭,听闻他们之中有人受伤,连忙进里屋找出伤药。
“伤口化脓,得用刀去腐肉。”萧韫解开绷带,拧眉道。
村长哪见过这般皮开肉绽的伤,吓得脸色变了又变,捧着药问:“不如去镇上看看,村子里也没大夫,有些伤治不好,没过多久就会发黑发臭,整条胳膊都得被砍下来。”
遂钰愣了下,问道:“您是哪里听来的。”
“我孩子前些年在塞外做兵,上战场负伤,被西洲人砍了一刀,伤口溃烂实在是治不好,便被军医砍下一臂。”村长黯然,回头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你比他年轻,可千万别像他一样。”
“年轻人若断胳膊断腿,这辈子便毁了。”
遂钰忍不住说:“那他现在在哪。”
“去城里了,城里做搬运,每月托人送银钱回来。”
萧韫环顾四周,开口:“朝廷每年都有拨款给各地方负伤残疾的将士,你家有没有拿到那笔银两。”
村长苦笑,见萧韫将遂钰的伤简单处理干净,连忙将手中的金疮药递来,浑浊的眼睛内,充满淳朴的担忧,以及突如其来的悲伤:“银子?从来没见过。”
“秀州这么大,哪能轮到我们呢。”
轮到?
“轮到是什么——”
“我们可能要在您这里叨扰几日,这是五十两银子,若您不嫌弃还请收下。”萧韫打断遂钰,从腰间钱袋中取出白银。
村长连忙摆手拒绝:“我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五十两太多了,家里来人我高兴,很多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无论如何,村长都不肯收下五十两,再三推拒,勉强收了五两,跑去厨房继续为遂钰煮粥。
“为什么不让我问下去。”
萧韫关门,沉声:“你不能像刑部审讯犯人时的态度,盘问膝下并无儿女在侧的老人。”
遂钰回忆自己的举止,觉得并无不妥:“只是在正常提问而已。”
“但这就是盘问。”萧韫见遂钰不服气,转而面向玉罗绮:“你说。”
玉罗绮这几日也逐渐不那么畏惧皇帝,也觉得遂钰方才的语气不大柔和:“既然这是对方最痛苦的事情,他救了我们,还收留我们在这里居住,应当令他高兴些才是。”
“南荣公子你的心意或许是好的,可是没人喜欢同刚见面的异乡人讨论自家痛处。”
玉罗绮想了想,继续说:“不过……这倒让我想到另外一个,朝廷恐怕不太清楚的事情。”
顾着逃难,也没空对皇帝诉苦,骤然放松,玉罗绮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她见皇帝有倾听的意思,于是清清嗓子:“咳咳。”
“其实也不是什么两三句话说不清楚的事。”
“秀州被宗祠管束,很多账面银子,看似时进了秀州知府的口袋里差遣,实则知府为了表面的和平,会将朝廷下发的银两,全部交给‘信任的宗祠’管理。”
秀州的安宁,用人血和泥,身体堆砌,数不清的金银玉器装饰,千年保持不变,杀戮中获得的永恒,百姓无法回顾过去,亦对未来怀抱绝望。
无家可归的人,自然能够去别处生活,但这里已经形成紧密的亲缘关系,无论谁走,家中亲长都会被宗祠立即处决,甚至没有反悔的时间。
玉罗绮裹进棉被,手指泛白:“没能杀了那个老家伙,也不知我的族人会不会……我是个不孝的人。”
“每年朝廷招兵买马,宗祠便会抓偏僻村落的百姓参军,生死战场,反正死的也不是自己人。”
“那些抚恤金顺理成章地落入他们的口袋,富人更富,穷人失去了健壮劳动力,困苦潦倒草草一生。”
“陛下,若朝廷再不救救秀州的百姓。”
“大家真的没有活路了。”
玉罗绮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仅凭她这些日与遂钰,皇帝相处,深知皇帝必然不是冲动之人,深知可能为了大宸安定,而选择无视秀州。
“……”
屋内沉寂许久,萧韫声音徐徐响起,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果断回以玉罗绮忐忑不安的仰望。
“秀州百姓皆为大宸子民,朕怎会置之不理。”
第106章
男女共处一室不妥,萧韫从玉罗绮口中得知不少有关于秀州的现状,见她面露困意,眼皮不住往下掉,便借故带着遂钰离开。
果然,门还没关,玉罗绮脑袋一歪,躺在床上不动了。
“村长这的药还算齐全,伤口等不到大夫来处理。”萧韫回头,问道:“就算有麻沸散,也不能保证完全无痛,能忍得住吗。”
遂钰顿了顿,没想到萧韫说的是这个,在他看来,伤口远远没有萧韫说的严重。
“你会吗。”
他问。
“怕你喊疼。”
遂钰低头看看掌心,若说怕疼,他也忍了这么些日,起初伤口有在药效的作用下逐渐转好,但后来又泡了河水……
村民有事便都来找村长,若是遇到个什么小毛小病,村长这里有常备药,自行服用痊愈即可,若仍不适,便得去附近镇子上找正儿八经的大夫,因此,麻沸散之类的伤药,村长的匣子里也备了几份。
院里草棚下,平展地铺着两块用以歇息的凉席,草席边缘用浅得发白的布条箍着,看得出主人十分爱惜物件,遂钰坐在席中,看着萧韫从院子另一角,将分量看起来并不轻的石凳般过来。
“过来。”
萧韫拍拍腿,遂钰挪了挪,靠近潮景帝后,胳膊搭在他腿面。
皇帝本以为遂钰得犹豫好一会,至少表达害怕疼痛,毕竟手边没有更好的……他发觉遂钰正用好奇的目光仰头望着他。
年轻公子的眼睛很亮,瞳仁仿若隐匿于山涧的水潭中,静静躺在潭底,未曾雕琢过的纯净晶石。
被他凝望,好像烦躁的心情也能被瞬间抚平。
萧韫不禁张开五指,在遂钰巴掌大的脸前晃了晃。
浑然天成,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四字。
遂钰略歪了歪头,以为萧韫是在试探视力有无影响,毕竟也有受伤之后导致双目失明的先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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