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大都,遂钰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算作千依百顺。
极少对皇帝摆脸子,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商有量,好像真的像是个御前行走的稳重态度。
就像立太子,先是趁着宣旨,去东宫将太子刺了一刀,然后施施然带领仪驾回到前朝,再给皇帝送上出其不意。
这就是遂钰的行为,不合心意便要搞出些什么动静,非得见血或是逼迫,才觉得自己达到目的。
萧韫说:“说话得直抒胸臆,你这样不说人话,除了朕之外,所有人都会误解你的心意。”
“我是人,说的就是人话。”遂钰动手掐皇帝胳膊,不悦道:“松手!”
近日忙着逃命,忙着探查消息,忙着思量日后如何处置秀州,皇帝便也没得空故意惹遂钰生气,现在正是好时候,但看着遂钰受伤手,又忽然没那个心情了。
南荣遂钰伤痕累累,却全是他故意为之,目的性极强的流血,更易激起萧韫的愤怒,而并非怜悯。
明明能够好好坐下来商量,却必须用最极端的办法将人逼迫至悬崖。
换言之,遂钰极少有真正被外物入侵的时候。
深可见骨,必须用针缝合的伤,明明能够再度用它换些什么。
南荣遂钰的聪明,似乎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记不清自己的执着,忘了究竟一直以来坚持的目的。
所以……
“也就只有小聪明而已。”
遂钰勃然,什么小聪明?!
皇帝骂人骂得莫名其妙,尤其是什么聪不聪明,这根本与现在正在讨论的事毫无关联。
也真是奇了怪,潮景帝忽然又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明明穿着普通农户的粗布衣裳,只要是人坐在那,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被注视者,便会立即觉得浑身不适,无名火自心头腾然而生。
“那么陛下有大智慧,不也在这被宗祠围困,着急想办法脱险吗。”遂钰脱口道。
萧韫也不恼,反倒觉得遂钰闹起来,才像是个真人,活人。
“疼吗。”他牵起遂钰的手,问道。
遂钰更觉皇帝莫名其妙,却也下意识回:“没什么,不会拖累你们的计划。”
“难不成以前喊疼都是假的?”
“不。”遂钰摇头,心想,不是假的。
宫里只有喊疼示弱,皇帝才会分些许心神给自己,皇宫那样龙潭虎穴的地方,唯有获得皇帝的宠爱,或是不俗的家世,才能完好地活下去。
现在他靠着皇帝,走出了那片四方的天地,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父兄带给他的欣喜,也只是暂时的松快,只要他身上还是篆刻着萧韫的影子,他总会被各种人,推进名叫做朝堂的地方。
没人问他愿不愿意。
廉价的油灯蹿着黑烟,熏得眼睛疼,饶是萧韫这种行军吃过苦的,在宫中被伺候多年,也有些受不住了。
他将灯盏推远了点,昏黄带着烧焦的味道逐渐消散,与此同时,他也看不太清遂钰的脸了。
遂钰一直知道,除了玄极殿灯火通明外,没有哪个地方在黑夜恍如白昼。
因为萧韫是皇帝,他天生便能享用财富。但他不愿意告诉他,即便山林中躲藏艰难,甚至得忍受伤口的连绵不断的刺痛,但他的心情随风飘荡,犹如仰头可见的天高云阔。
“遂钰,要活着。”
什么?
遂钰愣了愣,以为自己听岔,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韫声音带着凉夜的潮湿,哀伤而又无奈:“活着才能在草原跑马。”
“鹿广郡……”
算了,萧韫话说一半觉得不吉利,于是拍拍遂钰的脸颊,说:“去睡吧。”
“你呢。”
“朕有要务交待南荣将军,你出去的时候将他叫来。”
两日后,五千多名南荣军整装待发,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已于南荣臻抵达秀州前陆续潜入城中各处。
而萧韫提及的前往江衡的部队,则会在四千人攻打秀州的同时,一举拿下江衡州府。
江衡贫穷,当地州府却富裕,可见是捞了不少油水,毗邻秀州,说没有猫腻是假的。
遂钰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阖眼,没过多久又被南荣臻叫起来,天际微明,遂钰朦胧间,身体突然翻天覆地被人颠倒。
“大战在即,你这么年轻,怎么睡得这样死。”南荣臻边说,边扛着遂钰走出房门。
遂钰身量轻,南荣臻颠了颠皱眉道:“太瘦了,是不是挑食。”
“放、放我下来。”
院里都是军士,傲骨铮铮的汉子,遂钰再怎么不谙军务,也立即忆起那日在大都郊外营中,他被一群人围喊姑娘。
再怎么瞌睡,也瞬间清醒了,几抹红晕飞上脸颊,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压低声音说:“二哥,你放我下来。”
“有点晕。”
“还有点想吐。”
南荣臻知道遂钰身体弱,也没多言,当即将遂钰安放在凉席中,招呼胡小海将早膳拿来。
南荣臻:“待会我去捉那劳什子的族长,你就在我们的暗哨处休息,待城门攻破,哥哥便来接你回家。”
“回家?”遂钰多年对回家二字敏感,立即问:“我们不是要去江衡吗。”
南荣臻挠挠头,纳闷道:“什么江衡,你莫不是睡傻了。自然是走水路抄近道回鹿广郡,去什么江衡。”
遂钰正要问什么,南荣臻将筷子塞进遂钰手中催促道:“快吃,吃完二哥送你去暗哨铺。”
此处距离秀州主城半日路程有余,一行人乔装打扮,绕山路前往,有斥候在前探查,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见过。
山林躲避追杀,多是在丛林中绕圈,若非再走这么一遭,遂钰根本无法发觉,山路竟如此短暂。
有军中将士在,萧韫又板着脸,遂钰没机会问皇帝话。
南荣臻又像是防贼般,挡在他和萧韫之间,遂钰斜眼瞧着,突然没忍住笑出声。
太突兀,惹得两人同时向他望来。
“说起来,陆将军去哪了。”遂钰终于记起这遭,武功高强的陆将军已经很久都未出现在萧韫口中了。
按理说,南荣臻得到消息,陆霖汌的任务便算完成,可到现在都没见这位的人影,难不成……
遂钰心中微动,猜测道:“陛下是派陆将军去江衡占领府衙了吗。”
“还算是朕没白教你这么多年。”萧韫板着脸,明显心情不大好。
南荣臻操控着马,走得略慢人一步,躲在皇帝视线死角,冲遂钰耸肩,无声地“嘀嘀咕咕”,大抵不是什么好话。
似乎自与南荣臻见面后的每一秒,南荣臻都没讲过潮景帝半句好话。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110章
底下的人看着上头的主子们的脸色行事,南荣臻这般,随行的亲卫,乃至于整个营中的军士们,难免会有闲言碎语,喝多了上头口出狂悖。
南荣臻固然是个爽朗洒脱的性子,但只有南荣栩那般的谋划,才能保住鹿广郡的地位,抵挡暗潮涌动的敌意。
江衡大可不必放什么主将,若只是为了万无一失,那也未免太小题大做。
潮景帝的谋划不做无用功,他将差事交给陆霖汌,无非是给陆霖汌立功的机会,好在日后提拔禁军统领时,有足够的功勋加身。
南荣王府不可无功,却也不可喧宾夺主。
此战,是皇帝主导,并凭白让陆霖汌拿到赏赐的机会,遂钰能想得到的,南荣臻自然清晰,不过是没说出口,觉得被人耍得团团转,有些可笑罢了。
但换言之,南荣王府现在需要这些荣耀吗。
王府固然是从平头百姓而来,几代子孙投入军中,早已并非什么寒门。被大都世家们忌惮的,只能是比世家更尊贵的地位。
兵权,人脉,民间的声望。
牵着缰绳的手微微作痛,遂钰倒吸口凉气,声音里都带着颤,皇帝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直勾勾落在他受伤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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