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那一朵花苞最外侧的花瓣已经张开了一条细微的缝,而从那敞开的缝隙当中,可以看到洒下来的金色的花粉,还有更加中央一些的、隐隐约约的——伫立在加吉拉花的最中央的东西。
那像是一只竖立起来的眼球,正在用某种冰冷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打量的目光,观察着这个世界上面所正在发生的一切。
尽管那只是一个透过层层的花瓣所展露出来的模糊的影子,但作为曾经窥见过其真身的顾栖依旧能够在自己的大脑当中完整的描绘出那个眼球的没教养。
或许是因为他的这一种无端的联想在冥冥之中,和这幻想的另一端所牵系的生物之间擅自的建立了通道和链接,又或者是顾栖的存在本身于加吉拉来说便已经足够特殊——总而言之,那一颗眼球注意到了来自于顾栖的注视,并且向着他的方向垂下了目光。
他们之间产生了对视,然后顾栖感受到了从加吉拉的方向传递来的情绪,像是在期待着他的出现和回归,以补全缺失了部分因此而不完整的自己。
那种感觉是如此的荒谬,以至于顾栖迅速的低下头。二者之间原本就脆弱的联系因为这个行为而断开,可是顾栖却像是捕捉到了加吉拉在连接断开的最后刻意捎带来的话。
——你会回到我的身边。
——而我们,会回到星空之上。
***
宴家最初的族地早就已经被遗弃,在阴气一年胜过一年的鬼域当中被风吹雨淋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不复往日的模样,看起来虽然称不上破败不堪,但是也已经老旧。
顾栖对于这里的记忆并不是多么清晰。
他的人生以五岁作为分水岭,五岁之前,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而是被冷漠的冠以“0422”这样的数字,和其他许许多多同样没有多大的孩子被关在宴殊同秘密的地下基地当中。
五岁的孩子自然没有办法理解宴殊同做的那些复杂的实验,也不知道对方挑挑拣拣的植入他身体当中的是什么、从他的身体里面取走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被关在装满了培养液的玻璃罐子当中,有数根的通道负责维系他日常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氧气、营养,以及其他任何的生命维系需要的条件。在他的罐子旁边,还摆了许许多多的罐子,每一个罐子当中都有一个与0422号年龄相仿的个体。
身边的罐子一个一个的减少,有的时候,0422号维系着清醒尚未陷入沉睡的时候,也会偶尔的看到自己身边罐子里面的个体“嘭”的一下炸开——日后顾栖会知道,那可以被形容为“像是烟花一样”。然后遗留在罐子里面的,除了被搅浑的乱七八糟的培养液之外,有时候也可以看到点别的什么。
——金色的花苞,黑色的果实,还能够乱动仿佛拥有自己思想的眼球,一小团意味不明疯狂扭动的奇异触手状肢体。全部都无法用人类的认知去准确的概括和描述,更像是什么奇诡的怪谈当中才会出现的设定。
然后那些罐子就会被清理走,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一处空间当中占地方。
这样的“爆炸”每每当宴殊同给他们进行统一的“手术”,把什么缝合进身体的时候发生的最为频繁。不知不觉间,那些堆满了这个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秘密基地的罐子全部都不见了,只剩下了0422号这一个尚还存活的个体。
宴殊同将他从培养液当中抱了出来,高高的举起,像是在看什么珍惜而又罕有的、根本无法去衡量其价值的绝世的宝物。
【你是特殊而又唯一的。】男人的声音充斥着狂热,【你即是——】
……是什么?
当顾栖站在宴家破败的族地上的时候,他也没有能够想起那一句话的全貌。
横竖这里已经是无人的废弃之所,不需要维护,所以顾栖也可以采取一些更过分的、粗暴的手段。他从那些努力的维系了古韵的建筑物上大概的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笔直的朝着最中心走去——那里曾经是宴家的祠堂。
四周的阴气开始以他为中心疯狂的涌入,甚至快要形成一个可怕的风暴眼——而这些阴气又经由顾栖的灵魂法器的转换为最精纯的灵力,被极致的压缩,最后变成一枚看上去没有多么起眼的,躺在青年掌心的子弹。
顾栖将那枚子弹装载入枪膛当中,随后在原地半跪下来,枪口抵着地面。伴随着扳机的扣动,那枚子弹被射入了其主人希望他到达的地方,然后炸裂,让隐藏在地下的秘密全部都呈现在天日之下。
顾栖跳了下去。
他要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情。
——为什么他能够成为通道,宴殊同当年植入他身体里面,究竟又是什么。
但是事情显然并不像是顾栖所期望的一般顺利,又或者说,能够回忆起五岁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并且一轮顺利的找到这里来已经耗费掉了他所有的好运。在一阵徒劳无功的探索之后,来自于庄羽的通讯让顾栖不得不暂且先停下自己手中进行的事情,转而先听听对方又有什么屁要放。
不对。
在他即将要按下去接听键的时候,或许是灵光一闪,也可能是直觉在疯狂的叫嚣,总而言之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停下来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有一道声音带着极为可惜的情绪,在他身后不是很远处响了起来:“真可惜,如果你按下去了的话,那么之后的事情不管是对你来说,还是对我来说,都会轻松许多。”
那是顾栖绝对不会陌生的声音,几乎要吸烟刻肺的印在自己的记忆当中。而顾栖转过身去,渔檄也果不其然的看到了宴殊同那一张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脸。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个手机,眼下正看着顾栖,露出来了某种让人感到无比不快的、倨傲的表情来。
然而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可实在没有办法让人捏着鼻子说这是个人类。
从腰部开始向下的部分并非是属于人类的双腿,而是扭曲缠绕在一起的植物的藤蔓,在一起交织构成了他的下半身,像是一个绿色的台柱。他的头发长的很长很长,隐隐泛着群青色,发尾末端生了一朵朵金色的小花,全部都是未曾绽放的花苞,看上去和加吉拉简直一模一样。
顾栖的面上难免就露出来了一些嫌弃的表情来。
“真丑。”他评价。
宴殊同当然不会因为这样一句不疼不痒的话而破防,他看着顾栖,目光当中满是某种看不懂、但是却会让人觉得浑身不快从打量与评估。
“我很高兴。”宴殊同缓缓的说,“你成长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
顾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很努力的控制自己没有直接给他一梭子。
“完美到成为你的计划当中最大变数与威胁,斩断了你所心心念念的那一条道路吗?”顾栖说,“若是如此,那么我也觉得自己成长的完美。”
宴殊同却笑了起来,看着顾栖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真的不会觉得奇怪吗?人类与阴鬼之间拥有着巨大的、物种所带来的天堑般的隔阂;灵力与阴气也是相对的水火不容的力量。”
“可是他们偏偏在你这里和谐的达成了统一,就仿佛对于你来说,它们只是力量,从最开始的根源便没有任何不同。”
顾栖有些烦躁的用舌尖顶了顶上颚。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听着宴殊同在这里夸夸而谈,他便越是觉得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你真的觉得当初从我的实验当中离开、生存在人类的世界当中,是一场意外吗?”
宴殊同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精光。
“不。”
“是我将你作为人类的名字还给了你,然后放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植物需要光才能够生长,如果将你一直都留在地下,那只会让宝贵的幼苗死亡——这样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用的那些形容词是如此的古怪。
“你究竟想说什么……?”顾栖问。
然后,他在宴殊同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一种混杂着恶意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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