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霄浑身烧得滚烫,渐渐地眼珠子都冒着热气一般,眼前人的后颈也模糊一片,“你这段话,倒有些像说评书,听不出几分真心。”
“殿下为何不信,我是愿生死追随殿下的呢。”
生死追随?哪有什么要生要死的大境界,追名逐利,何必说得这么好听。
伏霄的意识当真失去控制了,无数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半真半假的沸腾着,迷迷糊糊在师无算脊背上挪了挪,思绪愈来愈远,嘴上却记得低低咕哝道:“因为本君,从未得什么人真心相待。”
他意识昏沉,未注意到那片单薄的后背微微僵硬了一瞬,下一刻,禁军的马蹄声密密麻麻从四面围绕而来,在嘈杂的人声和风声里,伏霄似乎捕捉到了那么一丝轻叹。
似有无尽的无可奈何:“……真傻。”
第18章 龙虎乱.18
伏霄做了个不甚安稳的长梦。
恍恍惚惚里,他似缩在一颗龙蛋之中,蛋壳外黑影憧憧,皆是盼着他出世的同族。
这原是几千年前,他在蛋壳里的记忆。
壳外的龙族窃窃私语:此蛋便是神君?
不错不错,此蛋中有古神的灵力,长老已为神君卜了名,就唤作“伏霄”。
神君前途不可限量,真真是了不得……
了不得了不得……
伏霄在北水无尽的期望之中,一点一点凿破了蛋壳,他出世那一日,北水龙族集聚于礁崖下,或盘旋于石柱,或潜游于渊底,偌大的黑暗中,贲张的龙鳞散发出狂热的幽光。
蛋壳敲破的那一瞬,三千同族齐齐昂首,龙吟之声将北地的寒渊掀起狂暴的巨浪,整个仙界似都抖了三抖。伏霄彼时不过手指粗细,险些被海底的水流掀飞出去,吓得浑身鳞片炸开,瞪着眼顶起一片蛋壳,瑟瑟发抖。
那时他不曾细想“神君”究竟有何含义,只是不住地想,此处实在寒冷砭骨,令人不喜。
伏霄神君这颗蛋孕育自北水之渊,没有父母亲族,一切由族中长老代理,只是他们渐渐发现,这位神君的性子实在散漫,渐渐难以约束,于是那年春至,便将伏霄送往涵虚洞求道。
北水是有名的冰窟窿,涵虚洞也不暖和多少,连绵的十二仙峰直插云霄,越往上越冷,伏霄待的久了,日益懒散。
周围同窗知他出生时便已非凡,将来恐是北水之首的人物,并不掩盖结交之心,伏霄初出北水,也曾真心交往过几位朋友,只是不知怎么,总是渐渐疏远,那几位朋友后来在背地里道:神君虽无架子,然我等总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何事,想必北水龙宫乃苦寒之地,那里出来的大都冷情。
话飘到伏霄耳朵里,他只作不知,装着冬眠呼呼大睡,有时与那些故友碰面,却还是相视一笑,仍可把臂言欢。
檀光倒是个例外。
涵虚洞每逢开山老祖大祭,会封山数月,让求道的弟子们回到本族中,待大祭之后方才回去。那年大祭封山,檀光在仙山脚下等待观玉谷的长老,却见到伏霄从树上懒懒的吊下,四只趾爪伸展开,一副走不走没所谓的模样。
檀光便问道:“伏霄君藏在树上,若是北水宫中有人来寻,岂不是找不到了?”
伏霄那个忧伤,简直快要溢于言表:“无人来接我。”
是了,他是神通广大的神君,何须人亲自接回。
正逢兰折从观玉谷中赶来,一个大云头砰地砸在地面,满地都是蒙蒙的雾气,檀光想了稍时,悄悄拿衣袖将伏霄掩了,藏着一路带回了观玉谷中。
伏霄一连在他袖中藏了三日,才被兰折发现。
兰折崩溃地指着伏霄,哆哆嗦嗦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观玉谷几位长老倒是很看得开,北水龙族武德充沛,与他们的神君结交又不是坏事,兰折长老思虑太多啦。
伏霄亦老成道:“无妨,我在外逍遥灌了,十天半个月不回北水,他们只当我外出游历去了,不会着急的。”
兰折阴郁地盯着这条黑黢黢的长虫,但檀光与他关系不错,据闻在涵虚洞经常蒙他照顾,到底也说不出个毛病来,便郁郁地甩袖走了。
此后数百年,伏霄就成了观玉谷的常客。坐在开满花的山坡上,看远处裂谷中古神的遗骸,在谷口雪白如练的瀑布下,饮一口甘甜的水。伏霄在观玉谷蹭吃蹭喝,乐不思蜀。
为何如此喜欢待在此处,伏霄厚着脸皮找原因,约莫是观玉谷之于自己,简直是仙境中的仙境,此处实在是太温暖舒适了,并且这满山的大猫,毛茸茸暖烘烘,看着就很……幸福啊!
伏霄在山间摘下一箩筐果子,半倚在树枝上咔嚓咔嚓地咬,听着山间传来的虎啸,飞花摇落,无限闲适。
檀光坐在他身旁,衣袍渐渐覆在一起,只看了一眼,并未伸手去理,只悠悠叹息道:“当初一念之差,竟酿出这么个果子来。”而后捏起一枚野果子抛了几抛,笑意更深。
伏霄道:“你瞧瞧是好果还是坏果?”
檀光咬了一口,微微蹙眉,叹道:“此果甚酸。”
伏霄哈哈笑道:“手气忒差。”
檀光瞥他一眼,“是了,我一向运气不好。”
“可别这么想,人间种的果子比道旁摘的这些甜许多,改日我带些来给你,”伏霄心虚地咳了声,“这果,其实我吃着也酸。”
如今的仙人鬼三界如三个互不干扰的屋舍,虽景致大抵相同,世情却殊为迥异,檀光没去过几回人间,有些感兴趣。
观玉谷中有通道与人间相通,常有迷途之人误入谷中,檀光便站在黑水潭的风雪中悄悄观察,随后再送他们原路返回,真正的交道却是没有打过。
遂静静盯着伏霄的侧脸,掂着那枚咬了一口的酸果,一语不发。
伏霄领会他意,想到误入山中之人,于是清清嗓子:“我上回去时,听到人间有故事说,一樵夫进山打柴,见人对弈,不觉观局,一局弈罢回到家中,发现世间已过百年。我仔细琢磨,觉得这故事也许当真发生过。”
檀光道:“仙界一日便是人间一年,什么样的棋局下了百日?想来是胡诌。”
“唔,这故事名叫南柯一梦,或许的确是梦中胡诌的罢。”伏霄顿了顿,心里一阵怅然若失,扔了果核又笑说:“观玉谷这么好,我真怕也是一场梦,醒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檀光眼角微微弯着:“什么都没有,不正好了了你的尘杂之心?”
伏霄看着他,说道:“我只怕,连你也没有了。”
这句话说完,伏霄便醒了过来。
眼前雕梁画栋,一扇床帘在头顶飘摇,门窗敞着缝隙,浓郁的苦药气味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
秋意微凉,这还是在纷纭镜中。
几个粉面桃腮的小使女见他醒来,抹着泪出去喊人,她们一走,坐在外间屏风旁的人影就露了出来,椅背轻微地响动,那人向屋内投来目光。
伏霄身上哪哪都疼,其实他并未受太重的伤势,此时却一点提不起劲,这般扭着脖子与外间的人隔着屏风对视一会儿,才轻轻笑道:“阿和为何不进来说话?”
那外头椅背的声音倏地静下来,“未得殿下传唤,轻易不敢擅闯。”
伏霄说话时,肋下颇疼,似有人以蛮力弹之,忍着一口凉气道:“你进吧。”
脚步声响起,师无算掀开珠帘走了进来,眼中带着疲倦,“那日猎场之后,已过了两日了。”
难怪腹内如此饥饿。
又说:“陛下命医官日夜守候在昭王府,至于行凶之人,尚未查出。殿下的侍卫还昏迷着,医官诊治过后,已没有大碍,只等他醒来。”
子兴孤身一人,想必受伤不轻,伏霄并非没脾气的面人,此次他吃了亏,必定要从别处奉还给贺文逸。
只是要寻个恰当的时机。
师无算坐在榻边,挑着重点,将围猎生变之后发生的事,都对他说了。
那些刺客被禁军剿灭,剩下的几人收监刑部,连夜审讯后,第二日悉数服毒而亡。这两日京中又传言,昭王殿下办案时牵连到一位六品京官,刺客正是此人所指派,刑部顺着风声追查,发现那人已在家中吊颈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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