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算厌烦此类酒席,能避则避,伏霄一向强求他不得,只好自己赴宴。
一路行人侧目,纷纷避开,伏霄拉下车帘,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这般坐了两刻,车外传来停马的声音,有人轻轻叩门,请他出来。
蔡知府一方父母官,宅子修得十分体面,宽阔宅门外站着四五健壮家丁,内里花砖铺地,遍植草木,时不时走过几个婀娜的小丫鬟。
知府蔡殷身穿便服,笑容满面在花厅等候,待到伏霄被人簇拥着进了屋,蔡殷才迤迤然站起身,随着他快步走来,坐在花厅那张桌子后头的两个人,才从他身后现出真容。
伏霄站在门槛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到夏郡来,他原本怀着很轻松的心情的。江水宽阔,景色秀美,小点心又好吃,就连师无算都显得活泼不少,他都有点乐不思蜀了。
但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日子过得太安逸,警惕心就要拉起来了。
眼下在花厅当中,他那招摇的十七弟贺文逸,正笑得大牙闪闪,坐在花厅的客位上,一手摇着扇子,一手转着翠玉茶盏,端看门外伏霄的反应。
一瞧他那样,伏霄就觉得有一把小刀子在自己脑袋里不断地弹,弹棉花似的直把那根理智的弦儿弹得分崩离析。
再看贺文逸身边那一位,衣冠端正,每一根发丝都整齐地掖进冠帽中,每一条衣服褶皱看起来也是精心打理过——季叔玄。
他果然没受那次挑拨的影响,还好好待在贺文逸麾下干事。
伏霄微微汗颜,初次做这种挑拨离间的坏事,手段果然太嫩了,下次争取一击毙命。
贺文逸放下翠玉盏,乐呵呵地迎上前,拱手道:“自十六哥走后,可巧我也要离京南下办事,办完后想起你在夏郡,正好顺路来探望。没叫蔡知府言明,是想给十六哥一个惊喜。”
说完,嘿嘿一笑。
贺文逸这话,其实一半真一半假。
他南下是有事办,不过这事原本并非给他做,此番来夏郡,并非他所说的顺路,而是风风火火办完事,再急吼吼赶路赶到马蹄冒火,才在今日赶上了伏霄的行程。
事情起因,自然要从那道口谕开始。
听闻昭王要被派往夏郡巡察刑案,贺文逸的屁股简直如热油滚过,如何也不能够安坐,静夜里背着手在王府里来来回回踱步,屋里走闷了就去花园透气,惹得府内使女以为闹了鬼。
当夜季叔玄正要睡下,想起院中还有书晒着,正欲出门时,忽然小院前窜来一条黑影,激得他旋身拔剑,那黑影却一把扑上来抱住他的腿,道:“军师,军师快出个主意!”
屋中摆得严丝合缝的摆件被他这一下扑得纷纷歪斜散倒,季叔玄眉尖直跳,剑锋蠢蠢欲动地在贺文逸脑袋顶比划几下,出于良好的忍耐力才没有刺下去。
“莫非朝中生变?”铮的一声,长剑归鞘。
贺文逸还不知道自己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回,长叹道:“若不赶紧想办法,只恐要出大事了!”
点上灯,贺文逸心急如焚地看着他整理好屋内物什,一会儿在左边叫声“军师”,一会儿在右边拍桌叹气,季叔玄简直要被他烦死,待他说明来意,心中更加无言以对。
只好劝说道:“巡察使无品,是不入流的官职,王爷何必忧心。”
贺文逸一脸你不明白的神情,,把椅子一拉,因太过着急,歪歪斜斜坐着,季叔玄索性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只听贺文逸道:“军师不知道,就怕这巡察使真的去巡察!”
“……王爷在夏郡,并无产业。”
贺文逸拖了拖椅子,双手按在他肩膀上,摇了一摇,“不是产业的事。”
季叔玄被迫睁开眼,见他坐得更歪,心中恨不得将贺文逸端起来摆正。
“请王爷指点迷津。”
贺文逸唰地站起身,咬牙道:“军师啊军师,就连我的父皇都不会让擅长吏治的人去做吏部尚书!”
他这一下用力过猛,桌子都震上一震。
不知是这话冲击力有些大还是怎么的,季叔玄的眼前,似乎黑了那么一瞬。
贺文逸见状,急忙拆开随身的锦囊,递上一片人参片:“军师,军师怎么样了?快快将此参含服——”
第25章 龙虎乱.25
贺文逸一夜没睡,第二天就从户部寻了个公干的差事,风风火火离京,只在公干之地待了一日,就火速转道来了夏郡。
为保险起见,他还把季叔玄也带上了,可怜季先生读书人出身,跟着赶了几百里的陆路,一身骨头险些被颠散架,此刻能如此面色如常地坐在知府家中,实属不易。
贺文逸心觉,一定是自己赠的那几匣子百年老参片起了作用。
他转脸看向站在门口的兄长,笑道:“十六哥,请入座吧?”
伏霄心里烦得很,于是脸上客气的笑也带了些不耐烦。
一直到蔡殷笑容可掬地为他介绍菜色时,他已经借口出恭三次。
贺文逸见他此状,趁着空挡,在陪席的丝竹声掩护下悄悄对季叔玄道:“我见他不高兴,怎么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季叔玄老老实实说:“看上去像死了爹。”
贺文逸微微激动:“咦?”
季叔玄继续道:“死了爹,还要与仇人同座,不正是这模样。”
贺文逸比个拇指:“高见,高见。”
这张桌子上两个王爷,一个垮起个脸,一个暗搓搓畅想将来,一顿席吃到一半,只有蔡知府是真心实意地为这顿饭高兴。
夏郡太久没来过位高权重的贵人了,蔡殷在知府这位置上升迁无望,一直盼着有一日能遭逢奇遇,把他这位置提一提什么的。若最后能混个三品藩台长官,此生就无憾了。
今日上天垂怜,听见了他的愿望,是以一时没忍住,酒喝多了些。
古往今来在席上,酒是无往不胜的利器,但若喝醉的是自己,那就两说了。蔡知府喝得舌头略微发麻,捏着伏霄的手,情真意切道:“臣一直仰慕昭王殿下的风采,听闻殿下于刑案颇有心得,还望殿下不吝珠玉,有不当之处多多指正。”
说罢,又与贺文逸碰杯,“容王殿下一路为公务奔波,实在是辛苦,这几日在宣邑尽管休息,若有什么,臣必定鞍前马后。”
伏霄捏着玉杯的高脚在手里转着玩儿,闻言随口道:“长江两岸风光虽好,但只怕京里要尽快回去复命了吧?”
贺文逸摆摆手:“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我已送了信回去,不急不急,在这江边多赏几日美景,多吃几箸鱼鲜,也耽搁不了太久。”
说到吃,蔡知府殷勤道:“正是正是,今日臣特吩咐做些鱼鲜,虽比不上京里那份讲究,但野趣难得,不知可合两位殿下的胃口?”
伏霄看这满桌的菜式,当中都加了些药材,阴阳调理、养生之道,正中贺文逸下怀,想必做足了功夫。
贺文逸笑着:“我十六哥一向嘴挑,蔡知府这桌子菜好不好吃,只有他点头了,才是真正珍馐美味。”
伏霄没有不给面子的道理,点点头,随意夸了两句。
蔡殷肚子里那点黄汤开始逐渐上头,搓搓手道:“这是从臣的小舅子开的酒楼中请来的大师傅,在夏郡都是有名声的。殿下若吃得惯,不妨这几日多试些。”
这话说得就贪心不足了,伏霄与贺文逸一瞬间都有那么点心照不宣,竟然颇有默契地对了一下眼神。
伏霄颔首:“本王要在你这里巡察刑案,少不得来往你府上,这几日烦请整理过往的卷宗,过几日我要一一验看。”
蔡殷一叠声道着好。
一顿饭吃完,伏霄回到馆驿,卢毓的请柬已经摆在了桌上。
将近日落,橙红色的余晖透过窗照在那封请柬上,馆驿屋舍里一股洒扫过后的潮湿味道。
师无算坐在桌边,伸手轻轻点着纸上的几个字,“卢宅送来的帖子和谢仪,去是不去?”
他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眼里带着慵倦,看了会儿门口的伏霄,忽然笑了笑:“看来这趟应酬不够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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