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衰老,先从头脑开始。思绪就如先锋军,领着四肢、关节、齿发一齐枯败,年华老去是多么可怕的事,从前终日驰而不息的敬宣帝就像一只渗水的碗,滴答滴答,不知什么时候便漏尽了。
意气泄尽,耄耋之年的天子终是如山崩一般倒下,尚清醒时,他命太子监国,自己搬去行宫修养。这一时期他记得的事越来越少,可是很多年前的故事却越来越清晰。
又一夜天子彻夜难眠,想起前尘往事,忽然叫来内侍,却是询问一面镜子的下落。
内侍犯了难,禁苑中那么多物件,谁能知道一面镜子存放在何处?
有人小心翼翼询问,敬宣帝只道:“是阿和所制。”
阿和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内侍急秃了头,放眼京师哪还有当年知晓内情的近臣!太子想着不若请个扶乩占一占,又胆寒于一直盯着他的言官,只好作罢。最后不知怎么竟寻到了当年在天子潜邸待过的一位使女,她如今苍苍白发,已然古稀,听闻“阿和”二字后,浑浊眼神放出些光彩,道:“那是师君啊。”
六十多年前以身为饵,破陇山天险的那位无双君子。
如此,内侍们倒有了些头绪,在皇家府库中东翻西找,照着年月顺次,在一口结满蛛网的箱子里,寻到了那面锈迹斑斑的铜镜。
敬宣帝拿到镜子,挥手让旁人退去,静静地看着镜子发呆。
如今镜面锈蚀,模模糊糊已看不太出人影,翻过反面,铸造的“纷纭”二字尚在无尽水流波涛中沉浮。
师家以铸镜闻名于郡县,后为皇家铸镜,为上所喜,其镜精巧……敬宣帝的手停在镜背后一处亭台上,不易察觉的触感,与铸造之人性子多相似。
迟来的灵犀一点,便对准亭台,轻轻按下去。
镜子咔咔弹响,一张极薄脆的纸笺掉落,他心潮涌动,颤抖着展开看。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①
夏郡小归山无名小亭夜坐书。
原来是尘世中打转的执迷人两个。
六十多年前的心事就这么越过时光,终于交送到他手中。
敬宣帝骤然乱了手脚,翻来覆去地读纸笺,熟悉的笔迹让故人再一次鲜活,年少时的往事忽然如浪潮敲在心头,那个爬满凌霄花的小院,那个渔火跳跃的江心沙洲,那个幽寂静悒的小归山夜晚——
他痴迷地看着纷纭镜中的面孔,仿佛在收取自己一生最绚丽的一瞬光华。
江边馆驿中,他还记得那个人故作淡然,解释说道:“只是心事纷纭,难以言说罢了。”
敬宣帝低低笑着,将镜子摆在面前,镜子照见他衰老的脸奇异地舒展开,岁月痕迹荡然无存,仿佛又是青葱年少的光景,镜子里一双笑眼透过折扇,半遮半掩地看着什么人。蓦地后面江水涌动,空旷行宫里传来澎湃江声,船只划开雪白的细浪,前方是无尽的芦苇丛。半江瑟瑟半江红,小归山下,他笑着转过头,对身后的人道:“我们就要白头到老了,这怎么好?”
耳畔模模糊糊传来钟声,一下紧似一下,足足有四十五声。
人间换了春秋。
…………
人死之后,肉身归于尘埃,仅具后人凭吊。魂灵浮于沧溟,便是鬼。
鬼魂漫无目的在世间流浪很久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何年何月成了鬼,不知来处,更不知归途,有时去寻常人家偷食神龛上的香烛供果,有时在野坟堆旁与孤魂争夺残羹剩饭。
不过鬼魂自认为是个不寻常的鬼,别的鬼只知乌泱泱成群结队去找吃的,他挺风雅,喜欢听人说故事。
张家长李家短,他听得倒有滋味,除了这个,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家国大事。
有人说先皇功绩威拨海内,今上则略有逊色了,大约只学到先皇半分。有人讲如今天下太平几十年,南边却趁先皇晏驾之时闹起匪患,实在是人心不古。
就这么终日飘在街头巷尾。有一日正蹲在土地庙边,等着供奉的人离去,却听见街边茶馆里说书人拍下醒堂木,不由被吸引过去,好奇地蹲在茶桌上倾听。
那是一段落魄皇子终成中兴之主的故事,他魂魄一缕哪知什么波澜壮阔,只是觉得分外耳熟,倒似曾经经历过一般。周围人时而叫好,他也不知好在何处——不分明是个孤独之人郁郁死去的悲剧么?
江山风雨飘摇,君臣同舟共济,这沉郁顿挫的故事,已激不起鬼魂的半分情绪,大概是死去太久的缘故。转而想起他已在人世飘零许久,仍不见鬼差来拘,莫非是地府惫懒,将他这个孤魂野鬼遗漏了去?
也罢也罢,想来他生前该是个潇洒人,并不紧张何时投胎,正好现在身轻如燕,倒多了几分做人时没有的自在。
那说书正说到慨然处:一片青史浩浩烟尘,多少风流人物搅动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回天再造。群雄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百姓贱如衰草。莫笑百年废兴尽前尘,请君试看堂前月,可知今月也曾照古人?
长江滚滚东流去,然这世上王侯将相,几曾有分毫变改?
鬼魂却听得忽惊忽惶,渐渐凝目看向那方小桌,倏而耳边一声巨响,说书人拍醒堂木,念下定场诗。
沙哑声音嘶道: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②
鬼魂在原处疑惑许久,忽的见那说书老头似是对他蔼蔼轻笑,细看怎么像是自己老去的脸?一阵眩晕中,眼前景象宛如雪片一般剥落而去,他被逼着向前走去,前面青山无尽,一条雪白大江如利剑奔驰而去,景象最尽头闪过一颗树的倒影,紧接着白茫茫一片,再无法视物。
混沌的光芒漫过身体,仿佛被一股刺骨的力量逼着从通道中娩出。
躯体化入尘泥,神力回归内府,最后一瞥中,尘世万象风流云散。
空花水月皆镜相。
伏霄孑然立在镜台之上,看着台下灵力逐渐枯竭的十二尊立柱,恍如隔世。
作者有话说:
①陶弘景
②杨慎
第43章 龙虎乱.43
镜台下一个白衣老头瑟缩着,听闻台上动静,颤颤然抬起头,倏地眼神一亮:“龙君!龙君总算出来了!”
十二尊立柱上,金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伏霄宛如一尊石像,不声不响看着镜台上碎成数块的纷纭镜出神。
淡淡的黑雾从镜面流淌而出,生出无数触手一般,在龙君周身小心试探,刚一触到他身上,便惊慌失措地缩回镜中。伏霄眼前大雾不散,却未曾反应,思绪尚与纷纭镜中那场幻梦纠缠,忽察觉有人靠近,本能警觉地从袖中扫出一道风。
丹灵子哎哟一声被掀翻在地,竹杖飞出去老远,刚想爬起来去寻一旁的兰折,抬头看见伏霄时,却骇然呆住了。
镜台上,龙君周身的神力正向四处逸散开,掌背和颈间随之生出淡淡的黑鳞痕迹,眸中森蓝一片,却茫然无法聚焦。
丹灵子愕然:“龙、龙君……”
兰折伸手拦住他,低声道:“莫动。”
伏霄许久回神,缓慢抬起手,打量着光滑的龙鳞,犹疑再三催动起法力,久违了的神力充盈四肢百骸,令他感到一阵陌生。
分明是念了几百年的观玉谷,分明已经回到了最想回到的现实,可是心如同被剜去一块,呼啸着难以分说的寂寥,那一块伤处并不淌血,只是空悬起来,时刻提醒着他那种“失去”的痛苦。
镜面的黑气似有所觉,再一次探出头,经地面徐徐流至伏霄脚边,嘶嘶着爬上他的脚踝……一直静默的兰折忽然高呼一声:“龙君,却不要让心魔侵蚀!”
一股灵力携着冰霜破开黑雾的一角,是兰折出手了。丹灵子大气不敢喘,躲在兰折身后,看见纷纭镜中的黑雾仍源源不断涌出,贪婪地舔向龙君的袍摆。倏然一阵威压落地,那些雾气好似被扼住咽喉一般,挣扎着消失无踪。丹灵子小声道:“兰折长老,这是……”
上一篇:孽徒成了师门团宠
下一篇:全球进化后我辞职去种田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