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霄道:“多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后面的事,却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卢毓摇了摇头,眼神益发坚定:“父亲昨晚连夜筹了钱把我换出来,我却注定要忤逆他了。我不愿意做个懦夫,读书不行、经营也不行,却总要有一处能拿得出手的。”
这时师无算慢悠悠从假山下走上来,道:“你要怎么救?”
卢毓顿了顿,才说:“写份状纸,呈上公堂去伸冤。”
他说完,只任人看着他,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办法可笑,却不愿认命似的,死倔着盯住脚尖。
师无算觉得他心肠是怪不错的,就是人轴了些,从上次跳江就看出来了,光长个子不长心眼。此时不说点什么安抚住他,等一会儿只怕要惹篓子,酝酿片刻才道:“你贸然去击鼓,却什么都不准备?”
卢毓茫然地抬头:“啊?”
“官府判崔梨的罪状是什么,崔梨冤情冤在何处,此时还一点不知道,你这状纸从何处落笔?这么冒冒失失跑去,倒不是懦夫了,是个莽汉。”
卢毓失落地捏着衣角,仿佛在想着什么。这时园子外有人过来,脚步搅得几处灌木簌簌地作响,伏霄最先警觉地下望,发现是卢宅下人往这边来。
人片刻就到了假山下,欠着身喊道:“少爷,门前有人找。”
卢毓整了整萎靡的精气神,道:“晓得了,是什么人?”
下人没说,只道:“是急事。”
卢毓只好转过身向两人拱了拱手:“怕是有不便之事,我只好先少陪了。”
伏霄道:“小公子快去忙你的吧,我们还有事,待一会儿自会走的。”
卢毓于是匆忙随着下人离去。
留两人在后头唏嘘。伏霄瞧着他颠颠的背影,摇头晃脑:“这傻小子。”
“还在人家家里,白公子就敢这么说话?”师无算故作不快,十分忌讳地皱起眉。
“难道不是?年纪轻轻,为了喜欢的姑娘横冲直撞。”又毒辣地添了一句:“顾头不顾腚。”
师无算像是乐了一瞬,又平静道:“人家全没提,你倒乱猜起来了。”
“一个人成天傻不愣登凑另一个人边上,不是图个喜欢还是图什么?”伏霄压低声音,抖一抖袖子掏出折扇,拿腔拿调地叹道,“情这个东西,唉。”
师无算道:“看来白公子受了不少情伤。”
“不敢说,不敢说。”扇子在手里掂了一掂,笑而不语。
师无算不动声色挪远了些,一副被腻到的模样:“怎么?”
伏霄道:“在下年轻时自是冰雪聪明,可有些糊涂事,说出来也没得让人笑话。”
清爽微风里,师无算轻嗤了一声,走在他前头下了假山亭。
园子后门常年关着,要离开卢宅需原路返回,师无算始终领先着几步,如此沿着曲径走到了小花厅外,忽然听到里面有低低的骂声。再往前走些,便是个端着东西的仆人匆匆过来,闻着味道像是药。
师无算道:“这是怎么了?”
送药的见是前次来府上的熟客,道:“我们少爷叫送这贴敷药过来。”
伏霄瞧着不像等闲时候用的药,心里有些发毛,多嘴问道:“谁要吃药?”
送药的道:“烫伤药……”
还未说完,花厅里骤然发出一声高昂的惨叫,伏霄听过,心沉了下去,那个声音是竹小仲。昨晚上他离开馆驿后……又去了什么地方?
伏霄心中暗道不好,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个究竟,花厅里卢毓的身影已经闪了出来,东张西望地呼唤:“烫伤的敷药拿来了没有?啊,白公子,你们……”
卢毓犹豫一瞬,还是将他们带进了花厅中。
厅里三个人,竹小仲头上带着一片纱笠,由他两个侄子扶着,恹恹地靠在软椅上。他两个侄子也不怎么好,面如土色,衣裳上面东一块西一块的灰尘,皱皱巴巴像是打了架的样子。
竹小仲气若游丝,伸手想摘掉脸上的遮挡,却被侄子拦住了,只好问道:“怎么……是谁来了不成?”
卢毓道:“就是之前你一定要去见的白公子。”
竹小仲似乎一阵茫然,嘴里“啊”了几声,再没下文。
站的近些,便能透过纱看清楚他的模样。半边脸高高肿起,紧紧闭着眼,眼皮盖上黑乎乎一片,血痂混着药汁,看起来分外狰狞。
“这是怎么搞的?”此刻他副凄惨这样子,就是伏霄也些微吸了一口凉气。
他两个侄子相视一眼,流下泪来:“怪我们没有照顾好小叔。”
原来那晚竹小仲回去后,越想越是委屈,一是恼自己一点帮不上忙,二是恨自己被灵佑门蒙蔽多日,上供了不少银子。
一来二去,怄得一晚上没有睡着,今天早上灵佑门道坛烧香,他便叫上侄子一道往他们坛中讨个说法。
到了道坛里头,不少信众已经在烧香祈愿了。灵佑门这一年来越传越光广,香火钱赚了不少,还有些当地的富户暗中支持,道坛修得愈发气派。进门中央就是个大香池,里头烟雾冲天直上,几乎让人以为有仙者会从里面飘出来。
竹小仲看着眼前的景象,越发觉得自己从前是昏了头了,找到道首,先是质问了崔梨的事,对方当然要将他赶出门去,竹小仲便叫了侄子做帮手来壮声威,既然崔梨的事他们不说实话,
那就把从前供奉的八百两银子还回来,道首仍然不认。两个人就为此争执不休。
这般吵嚷着,双方不免推搡着动起手来,这里是灵佑门的地方,竹小仲当然知道避让,为顾脸面,他一路吵一路不露声色往大门的方向退,准备一个不好便携了侄子逃命,谁知推搡中围观的香客越来越多,竹小仲在踏跺上站得不稳,咕噜噜跌一跤,人径直往香灰里扑进去,当场就被烫得胡叫起来。
在场人吓得呆滞,好一会儿才想起救人,七手八脚把竹小仲拉扯出来,一看衣领已经烧得不成形状,脸皮上冒着火星的粉尘扑簌簌地掉,整张脸燎得发红发黑。那双眼睛却是看着不好了,不知道搅了多少燃烧着的香灰进去,一径泛着焦黑,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他两个侄子还算有点理智,立刻把竹小仲拖进天井的水缸里拼命地浸,一边大哭一边叫骂,骂之余还记得把竹小仲打捞上来换一次气。
竹小仲在水缸里直翻腾,惨叫声将不少过路人也招了来。道首眼看没辙,立刻关门,当场赔了大笔医治的银子,把人送到医馆救治。脸上身上处理及时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有几处破损,此时敷了药才好了些。只是眼睛暂时看不见了,以后能不能看见,也是难说。
竹小仲倒还又闲心开玩笑,哑着嗓子道:“哈哈,这下子恐怕再也没法见钱眼开了。”
这一段说完,就是卢毓这样脾气好的人也怒火中烧,恨声说着要讨个说法。竹小仲蔫吧地劝他算了,经过此事他算是想通了,和谁也不要和地头蛇去斗,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灵佑门敛财速度如此恐怖,就是因为它夏郡几个大户联手扶持起来的。
伏霄听过他两个侄子的自述,倒是一反常态,沉默了许久,才对身旁师无算轻声道:“阿和,该走了。”
竹小仲道:“殿——白公子做什么去?”
竹小仲感觉到自己的头被摸了一下,但他现在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别说起身,什么都做不成。
伏霄笑了笑,挺温和的模样,却无端令人起了一阵寒战。
“当然是帮你报仇去。”
第32章 龙虎乱.32
伏霄其实很少生气。
莫说他误入纷纭幻境里,做了将近二十年任人搓扁揉圆的小皇子,就是在镜子外时,他为人也十分宽大。当然,没什么人有这个闲心去招北水龙君不痛快。
伏霄自己亦是觉得自己脾气不错,便是被不理不睬五百年,他也没有过一句怨言。
眼神移到师无算身上,后者一副忧心模样,忽而与他对视,便以为他尚在气头上,叮嘱道:“这里不是京城,你可莫要冲动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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