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妈妈的请求下,他选择把嘴巴闭起来。朋友们说的时候,他也装作听不见:
“爸爸说衣服在以前是一天就能晾干的,不像现在,需要一个多礼拜还是潮乎乎的。”
“我妈妈也说,以前的墙没有这么灰,也没有那么多斑点。”
“可是姐姐说大家的皮肤都变白了,这是特别好的事情。但她很讨厌失眠,她说自从再也见不到太阳,她的视力都退化了,心情也变得忧郁。”
总而言之,失去太阳后的很多年里,人们都对它念念不忘。
经历过的大人们都说,太阳消失在一瞬间:啪地一声,天空就闭合了。太阳无影无踪。有人说岛主将它切碎吃掉了。自那之后,蝙蝠们开始疯狂繁衍。他们的的确确有家了。
“杜尔,天不会亮了。衣服很难干,你不要总是弄脏,还是少出去玩吧。”
每次出去玩,妈妈都会说上一遍又一遍。
头脑简单的妈妈。他充满怜悯地心想。
自从爸爸去世,她就变成这样。每天都会重复那几句话,要么就是以前的世界,要么就是让他少出门,少和人交流。
但是在家呆着太没意思了,家里只有发霉的墙壁,青苔布满的潮湿地板,以及晾不干的衣服。
杜尔和男孩们玩踢骷髅头的游戏。听大一点的孩子们说,在过去是可以踢牛膀胱的,那东西很结实,当皮球非常合适。
但是后来不被允许了。新岛主废除了“踢皮球”这项娱乐活动。
——被发现的话,可能会被处死。
稀奇的规定,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大家也没什么心情踢球了。
只有太阳消失后出生的孩子们有心情,他们早就习惯这样黑的世界。
地上有很多骷髅头,至于别的骨头,他们需要和狗抢。普通的狗还可以,但是地狱犬是抢不过的。
不怀好意的恶棍实在是太多了。如果非要分个等级,第一类是人类和他的魔鬼,或者该说,魔鬼和他的人类?第二类是魔鬼。最末的一类是人类:孤零零且弱小的人类。
“喂!看球啊。”同伴把骷髅头踢向杜尔,“勇士可不会走神的!”
勇士与骑士,这两个词汇同样活在大人的口中。传言他们为了守护太阳而死,被邪恶的新岛主镇压,销声匿迹。
于是新生代的孩子们都这样称呼自己和伙伴。
杜尔没有接住,骷髅头一路滚向了灰蒙蒙的枯树。没有太阳,这里的树都长得很可怜。它们不久后或许就将死去了。偶尔,会在风声里发出沙沙的哭声。
这条街只有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在一起玩。他们有着共同的梦想,加入勇士团。据小道消息称,有不少年轻人正在重组勇士团:这个向往太阳的秘密组织,正在积极地寻找抗衡魔鬼的办法。小岛流行着他们或真或假的传说。
再年长几岁的孩子们至今都接受不了这样的环境。他们甚至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们,杜尔心想。难道曾经拥有光明是这么美好的事情吗?
明明大家都是贱民,还要生出鄙视链。杜尔看不起他们。
是的,这条街在隐蔽的地方。整条街的人类都活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像地下街的老鼠们。
原因是,他们是最末等的岛民。没能和魔鬼做成朋友。
大人们说,多年前小岛曾经选出过错误的岛主。但好在没有酿成大错。
可惜不是每次都是这样幸运的。
第二个错误像张灰色的裹尸布,埋葬了小岛的太阳。
那位票数最高的岛主。年轻的,被寄予无限希望的小岛主,上任后不久宣布了他的第二项决策:
“大家不要这么自私啊,让地狱的朋友们也来岛上做客吧。”
那时人们还沉浸在失去太阳的愤怒里。
他们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游行。骑士团的骑士长因为守护太阳而死,元老院没有半点消息。小岛所有的守护者都不见了。
没有办法,愤怒这种东西就是会把人搞得愚蠢。他们忽略了危险的信号,将愤怒集中在那位年轻且高调的岛主身上。
“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我早说过,家人都离奇失踪,他怎么会是好人啊?”
“他利用了可怜的神明!”
听说他们发的传单就和现在天上的蝙蝠一样多,飞的到处都是。他们高呼着岛主的名字,要求他归还太阳。
虽然也有人为岛主说话。
那些奇怪的,喜欢黑夜胜过白天的人。他们对这样的安排再乐意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还给我们安排了比太阳更好的光明!”
街上充斥着绚丽的蝙蝠吊灯,这玩意儿竟然悬空地照在头顶。人们初次经过的时候,都忍不住抬头看看,黑红色的锻铁吊灯,蝙蝠张扬的翅膀,火光与污浊的玻璃。
他到底要干嘛啊?岛民们不可思议地想。
像是恶作剧,也像是某种专横独断的奇怪审美。
然后,岛主说的“地狱的朋友们”就来了。
罗生门开启的那天,小岛就像一场绚丽斑斓又奇奇怪怪的幻境。在朦胧的黑雾里,游行高呼的人们看见一批浩浩荡荡的队伍走来。
起初,他们以为是房屋,是海市蜃楼。离得近,他们仰头去看,看到脑袋,看到四肢,看到像人又不像人的组织。它们拼凑成有眼睛有鼻子的模样。
就像故事书里的魔鬼。
不会真的是魔鬼吧?他们撒腿就跑,传单也不要了,好像惊慌的白鸟。
“怎么回事?”
起初,人们慌慌张张地商量。小岛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恐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游荡的魔鬼。以及窗户缝里眨着的人眼。
很快,那些高大的怪物们就来敲门了。咚,咚,咚。巨大的魔鬼的手,漫不经心地在人类矮小可爱的门上扣响骨节。
没人敢开门,也没有人敢不开。于是魔鬼们耐心等待着——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有耐心。
每家每户还得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礼品,比如乌鸦烛台什么的,还有黑色的时钟。上面写着“岛主的礼物”。
大家都认为这是不详的东西,他们继续从窗户缝里往外看。
魔鬼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跳起了华尔兹。他们手牵着手,你抱着我,我抱着你,跳着轻松浪漫的舞步。
灯熄灭了,黑乎乎的时候,乍一看,会以为街上跳舞的是人。
怎么会有魔鬼?处在可怜境地的人类神经紧张,终日惶惶不安地想着。神在哪里?难道上帝已死,魔鬼是来夺走他们的幸福和生命吗?
不会岛主就是魔鬼吧。有人勇敢却害怕地说。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竟然选了一个魔鬼来当人类的主人!
那时候人们到底为什么要惊讶呢?杜尔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因为他们现在看上去挺开心的。小时候的他发过一场高烧,妈妈不得不抱着他去小岛最热闹的地方找医生看病。过去这里随时都充斥着春意盎然的氛围,现在只剩下了阴森森的黑色。
人类牵着魔鬼的手走在街上,或者坐在魔鬼的背上飞翔。
他们非常快乐,和魔鬼耳鬓厮磨,亲密无间。越是这样的人,就越瘦,脸色越灰暗。当他们看见他和妈妈——两个明显没有魔鬼的人类,脸上就会浮现出嘲讽和傲慢。
到底是这样病态的、濒死的快乐好呢,还是他们这种健康的痛苦好呢?
妈妈颤抖地说:“不要抬头,不要和他们对视上,杜尔。”
他们还看见了岛主的黑色城堡,以及城堡周围的鸟嘴人。说是鸟嘴人,其实更像披着黑袍的魔鬼,因为他们太高大了,比树还高。眼睛是白点,嘴巴是长长的鸟嘴。站成一排,像幽灵骑士。
这里的生活他不理解。
就像他不理解一等岛民对他们的不满一样。
妈妈被踹倒了,男人傲慢地问她:“你怎么不看路?没看到我是谁吗?”
妈妈跪在地上磕头,苦苦哀求他:“对不起,对不起,请您宽恕我!”
好过分。他张着嘴巴想。明明是男人先撞上的妈妈。他讨厌撒谎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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