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转念一想,不对啊,张大爷明明说冥府如今坐镇的是崔决、钟锋和孟芒,三位高管。
崔决级别不低,又是Boss的心腹,按理说应该忙到脚不沾地;可如今,闲闲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他,有一口没一口喝茶的也是他。
崔主任甚至还有心思跟自己讲单口相声,埋汰领导和同事。
季明月于是问道:“钟锋和孟芒?”
“阎罗大厦里全是他们的手下,连保安和保洁都换了底儿掉。”崔决点头,“我看这十八层的阎罗大厦,从上到下只有传达室张大爷一只鬼还干净着,张大爷脾气犟,和庆甲君关系也不错,钟孟二鬼不敢动他。”
几滴热汤跳出铜锅,溅到脸上,季明月却忘了擦。
此刻他后知后觉,某种“大难不死”的侥幸感化作热汗浮上了额头。
季明月心想自己运气还真是好,若找的是其他路子——坑自己还好,若是累及海哥,他接下来的整个鬼生都会在后悔中度过。
“现在知道跟在我们身后的鬼影是从哪儿来的了吧?钟锋下面的安保事业群有几票高手,极其擅长搜捕和追踪,他们监视着阴司冥府所有的要员,”崔决将火关小,抽了纸巾给他,话中有话,“可不仅仅是我。”
“难道说我也……”季明月接过纸巾擦脸,瞬间明白了崔决的意思,“原来!”
方才从公寓去阎罗大厦的路上,身后有一名跟踪者,原来是钟锋属下。
而回程的两名跟踪者,一名是崔决,另一名,是跟踪崔决的亡魂。
但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还是有哪里不对——第一位跟踪者,同后来跟踪崔决的鬼,风格截然不同——简而言之就是没有恶意,反而有点“不打扰,是我的温柔”的意思。
崔决接着道:“我怀疑,连海君的失踪也与此有关。”
提及连海,季明月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能将目光重新移回铜锅。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视线盲区里,崔决正不错眼珠地看他。
羊肉早已煮熟,而各怀心事的两只鬼,却谁都没有动筷。
片刻后,崔决开了口:“小季,对不起。”
季明月拽回思绪:“怎么突然道歉?”
“刚才让你配合我演戏,”崔决放任自己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是我唐突了。”
季明月当然明白方才是紧急情况,不得已而为之,笑了笑:“事出有因,理解的。”
崔决的眼神不似平时那样八面圆融,相反很是真挚,真挚到热烈而直白。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季明月觉得心脏轻轻地顶了下胸腔,不由自主地来了句:“说实话,你演技还挺好的。”
话毕他莫名有些口渴,身上几欲点出火来,举起茶杯啜了一口。
“我没有演。”崔决忽然道,“我是真心的。”
崔决同样握着杯子,拇指重重地按在上面:“刚才我说的那句‘你为什么眼里没有我’,是真心的。”
他的拇指反复摩挲,轻微声响泄露出些许自卑,些许紧张,还有一丝……期盼。
季明月就是心再大,也明白崔决此番话是赤裸裸的表白了。
然而他没有办法给回应,他爱的不是他。
阳间有段子说“向来表白多白表,奈何姻缘少原因”,可称至理名言。
百般思绪汇集,季明月手一滑,茶杯哐当跌落桌下。
幸而来上菜的服务员眼疾手快,接住了茶杯。
崔决向服务员道谢,再度抽纸巾递给季明月:“你知道吗?年头,庆甲君刚成立‘阴冥智能小组’的时候,组长一职,属意的原本是我。”
“没想到连海君毛遂自荐,庆甲君改了主意,这才让你们……”
“我真是……嫉妒。”
季明月耳边忽然响起呼啸的海风声。他回想着自己同连海那场啼笑皆非却又充满缘分的相遇,一时愕然。
缘分好像就是这样的,迷人之处不在于什么命中注定、冥冥之中,而是阴差阳错、是不期之遇。
崔决:“如果当初是我先来的呢?”
“崔主任,你好像阳间那种狗血小说里不甘心的男二号啊,”季明月开玩笑,“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一说。”
崔决自失地笑了下,却又有些不服气:“如果是别的鬼,我有百分百的胜算,哪怕晚一点遇到你,我同样可以赢,可偏偏是他连海……”
“崔主任,”季明月严肃地打断他,“感情也没有输赢一说。”
短暂沉默。
崔决眼中的期盼逐渐深浓,最终,变质成为一种叵测的执拗。
“为什么偏偏是他?”
“把偏偏两个字去掉。”
店内的喧闹将时间定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一个世纪,崔决的眸光恢复清澈。
他向季明月伸出了手,握紧五指。
然而也只是这样——只是虚虚抓了一把眼前的空气。
再没有其他更多的动作。
“逗你的,还当真了,”崔决放下了手,嘴角恢复了那种若有似无的弧度,依旧是那个富贵闲人一样的崔主任,“好了,说正事。”
“这几天我趁那俩左右护法不注意,在阎罗大厦找了一圈,连杂物间都看了,压根儿没看到府君的身影,”他接着道,“我怀疑府君根本不在阎罗大厦。”
“海哥不在阎罗大厦能在哪儿?”这番话勾起了季明月一脑门儿的焦虑,忍不住把一腔焦虑发泄在崔决身上,“你当真找遍了,看清了?”
崔决犹豫道:“这么一说,我也不太确定——都怪钟锋那面那帮鬼跟得太紧,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裕德丰食客多出菜量大,直到这时,服务员才陆陆续续把崔决和季明月点的涮菜全部上齐。崔决眼风乜斜,瞟到桌上的一碟脑花:“阴冥要是像阳间那样,有脑浆就好了。”
脑花是季明月点的,绵密细腻入口极化,配上点儿蒜泥辣椒面,赛过活神仙。
季明月就好这口儿,此刻拿了漏勺往锅里下,闻言不禁疑惑:“?”
吃着饭呢,说脑浆什么的,合适吗?
“我可以易容啊,换一张脸,他们总不能再跟了吧。”崔决笑道,“哎,小季,你说我要是换成连海君那张脸,你会喜欢我吗?”
季明月正煮着脑花,心想崔主任的心理素质真不是盖的,金刚石估计都没这么硬,如此紧要关头,还有心思开玩笑。
下一秒,等反应过来,季明月连勺子带脑花砸进了锅里。
金属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季明月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奓了出来,按住狂跳的心脏:“你说什么?”
崔决平时不矜不盈,就连在酆都大帝面前,分寸感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对着季明月,嘴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受控制。此刻他知道自己玩笑开过头了,正后悔着:“抱歉,我不该拿你和连海君寻开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季明月重新拿起漏勺,看了眼其中煮成灰白色的脑花,又重复道,“你刚才说的是……”
感知到事态反常,崔决认真道:“我不该强求你喜欢我的。”
季明月不依不饶:“上一句。”
“?”
“上一句。”
“我说……换脸。”
谷知春、桑非晚、步金秋、步安宁、甚至耿晨灿和李主任……一张又一张面容在季明月眼前漂浮、变幻,像万花筒里的斑斓碎片,令季明月心惊肉跳。
“崔主任说得轻巧,怎么换?”
就好像换脸是吃饭喝水一样容易的事。
崔决拿盖子盖住铜锅烟筒,灭了火,下巴朝锅里努了努:“用这个啊。”
“啥?”看清了锅里的东西之后,季明月难以置信。“脑……脑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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