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作为总裁,还是作为画家,桑非晚的洞见都远超常人,连海感受到他磅礴的情绪,问道:“您说的‘他’,是令兄?”
眼中火苗猝然湮灭。
桑非晚嘴唇翕动正欲开口,却听身旁的季明月“哇喔”了一声,带着疑惑的调调。
意识到自己又冒失了,季明月不自然地咳了下,指着边角的一架小画框,实话实说:“……那个,我是觉得这幅画很特别。”
不到半平方米的小画框,在巨大白墙上尤显寒酸,画框中的颜料没有凹凸质感,反倒留有水洇的痕迹,应当是版画。
但画实在是漂亮。
是片麦田,麦浪用绿色水粉渐次洇开,浓淡相宜极富层次,染到连天空都如浅碧,别致得很。满幅的绿色中,隐约点缀着黄白色的小麦花,又给画面增添几分跳跃感,不至于让人视觉疲劳——足见画家功力之深厚。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季明月看到上方的题诗,碳素笔写就,簪花小楷也好辨认,下意识念了出来。
余光带过角落,落款时间是【2014.3.9】。
“韩愈的《晚春》。”桑非晚又抿了口茶,“画的是肃城郊区麦田。”
季明月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只得问:“也是出自您手吗?”
桑非晚摇头,恢复一双亲切的笑眼:“我第一次来办公室时,这幅画就在这里了,不知是谁的大作,也许是哥哥认识的人吧。”
桑家兄弟都擅长油画,这幅画用的却是水粉。思及此,季明月“唔”了声,随即目光被黄金分割点上的人物攫住。
碧绿麦浪中点缀着两道黑影——一个男孩双眸紧闭,似是睡着了,连小麦花也不忍心打扰,只轻抚他的脸庞;而另一个男孩跪在他旁边,伸出手去,像是要去触碰他的脸。
顶级的画家是能够令观赏者共感,哪怕两个人物极小,看不到表情,季明月也能感受到他们散发的温柔与爱意。
季明月情不自禁上前,想仔细欣赏一番,却吓得差点打趔趄。
那躺着的小男孩并非“黑影”,而是因为身上用了太多不同颜色的水粉涂抹,颜料反复叠加晕染,形成五彩斑斓的黑。
莫名的凉意爬上了季明月的脊椎,他仿佛能感受到,画家在画这个人物时,是怎样的失控、癫狂与过火。
连海悄无声息挪动脚步,轻抵季明月的臂膀,让他稳住身形。
“您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叫医生?”桑非晚关切问道。
季明月摇头后退,眨眼之间,黑色残影却依旧留在瞳孔前,鬼魅一般不愿散。他默了默,还是没忍住:“只是觉得这幅画,有点诡异,不像是出自人……”
“不像什么?”桑非晚重新端起茶杯,水蒸气模糊了他一双圆眼,雾蒙蒙看不清,只能听到他轮番发问,“不像是出自人的笔下?”
“那就是鬼画的咯?连鬼都不如吗?”
总裁认真起来,带来的压迫感难以言说。季明月不确定这话是一本正经还是在逗闷子,汗都要下来了,连忙摆手:“桑总,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世界上,有些东西确实是连鬼都不如的。”袅袅白烟被拨开,桑非晚眼角弧度加深,“凑近了没法看。”
季明月心好累——身居高位者,讲话也云里雾里,一个字儿揣着仨心眼。
相比之下,自家Boss可以说是相当直白了,起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加班绝不打太极,甚至还给自己报销西装费用。
还是我们家海哥好。
飞速完成自我PUA,他忍不住歪头,看向连海的目光能掐出水。
连海被他盯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咳了一声予以警示,发现季明月毫无收敛,无奈收回目光,开始同桑非晚聊天。
套话讲究旁敲侧击,又不能太弦外有音,火候非常重要。
连海很有记者的自我修养,以水粉画作引子,从肃城郊区的麦田说起,话里话外绕着桑榆聊,怎样平衡工作生活、为何弃艺从商、生活中有没有什么趣事、身边朋友如何评价……云云。季明月则打开录音笔和Pad,像模像样地在一旁打字记录。
话至投机处,连海不着痕迹地在其中插了个问题:“听说令兄在实验中学读书时,和另外两名同学一起,人送外号三剑客。”
桑非晚始终保持笑意,说到兄弟情深时的确动容,却也经常王顾左右而言他,几轮下来,功力深到连海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二人仿佛在环形跑道跑圈,你追我赶,兜兜转转。
“三剑客?没听说过。”桑非晚摸摸鼻子。
见连海眯眼不语,他想了想,解释道:“哥哥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今天算是碰上软钉子了,连海不无挫败地掏出怀表。
“圣水”失效的时间将至,只能先返回阴冥再做打算。他便藉口还有工作,采访再约时间,带着季明月向桑非晚告别。
“二位不多留片刻?”桑非晚也打开手机看时间。
或许是欣赏了太多作品,季明月对颜色相当敏感,他注意到了桑非晚的手机屏幕——大片绿色色块,和方才版画里十分相像,似乎是麦田。
艺术家的审美都这么像的吗?神思一个跑偏,Pad上被他摁下两个词【手机屏幕、麦田】。
桑非晚将手机放回口袋,挽留二人:“肃城的麦饼烤全羊配奶茶是一大特色,我中午定了餐厅,真是可惜……”
奶茶哎,还有烤全羊,季明月咕咚咽了下口水,不舍地偷瞄连海,小猫等罐头一样。
“桑总盛情我们心领了,”天大地大,圣水最大,连海打断某只小猫的花花肠子,“只是的确工作忙碌分身乏术,我们还约了其他采访。”
桑非晚笑着,话中却是揶揄:“大记者都这么敬业吗,两头轧?”
“早就约过的。倒是桑总您上周末加了个塞。”连海瞎编道,“我社稿件,先保质再保量,人物稿难写又耗时间,需要大量的采访、追踪和整理,自然不能怠慢。”
故意顿了顿,连海才道:“不过桑总您放心,我社一视同仁,既然要做令兄的人物专题,我们就会全力以赴。不然对不起您的良苦用心不说,更是对不起诸多读者。”
桑非晚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稿子真会有这么多人看?”
有头有脸的商业人物都以上《财新周刊》为荣,季明月来阳间时好几次路过机场,曾见人翻过《财新》纸质版杂志——这本杂志是经典的“机场VIP室读物”,周末的时候还关注了它们的公众号。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当然,我社最近在推进融媒体,线上线下两手抓,两手都很硬,粉丝少说也有大几百万吧。”
桑非晚歪头思忖几秒,看不出什么表情,随即从办公桌抽屉中拿出两个信封:“不知二位下月初可有时间?”
作者有话说
本章关于梵高的描述,参考了电影《至爱梵高:星空之谜》
第32章 《晚春》
信纸上有深红色蜡封,二人拆开,见是一张邀请函,洒金硬纸,花色暗纹繁复郑重:
【晚春——桑榆先生个人纪念画展暨艺术晚宴
2024年3月9日 16:00
肃城知春安缦酒店 大宴会厅
邀您共赏】
邀请函封底,“全国美展油画组金奖”、“肃城市十佳青年企业家”、“福布斯30Under30”……洋洋洒洒列出了桑榆的全部荣誉。
“我想,这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了解我哥哥的机会。”年轻的总裁勾起唇角,“不知请不请得动二位大记者?”
连海正愁该如何挑选合适时机再度接近桑非晚,听闻此言感叹得来全不费功夫,爽快应下。
桑非晚心情明显转好,坚持要送二人下楼。
怕桑非晚怀疑身份,连海做戏做到底,特意叫了辆车。然而桑氏集团的大楼安保很严,专车只好在不远处的主路边焦急地打双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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