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烛旁的僧人双颊紧绷,微微翘起的唇诵出好听的声音,睫毛也像晨间沾着露水的鸦羽。
他肯定自己的眼光,心道,这和尚,当真好生俊秀。
佛殿内,“南无阿弥陀佛”的诵声无悲无喜,像桃花瓣,花谢花飞花满天。
碧桃的心也跟着游荡,不知该落在哪一处。
不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1)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聚拢神思,把目光凝在妙成身上。
却冷不防发现那一瞬间,端正持重的住持,也于无声处悄然睁开双眼。
对视是世间最短暂的接wen,小心翼翼,不露痕迹。
……
桃花终是飘于殿中,将佛陀当做归宿。
拈花微笑的佛祖只静默看着座下的两具rou shen,脱去僧袍袈裟,相拥、颤抖。
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
眼做情根,心为欲种,金漆佛像,不问缘劫。
清规戒律都是虚幻,只有交织的鼻息、温柔的呢喃,只有月色和花瓣,是这一刻的真实。
他们相拥颤抖。
他们做着世上最快乐的事。
攀上高峰时,碧桃接纳了妙成的一切,汗水、泪水,还有那些喷涌和流动。
他抱紧了极乐的佛,可一瞬间,却又触到满手的水渍。
有晶莹成串的泪水自妙成眼中滑落,碧桃替他拭去:“痛的人明明该是我才对。”
继而又去啄他殷红的唇,声音微哑:“你怎么还哭了。”
温热的指腹在眼睫上滑动,像给鸟儿梳着羽毛。
妙成也笑了,他知道自己的泪不因悲伤,也不是兴奋,而是快乐。
那种快乐,使他万念俱灰,令他永堕无间。
万劫不复。
大殿共度一夜,第二天,碧桃发现,妙成原本的黑眸变了,变得和自己一样——虹膜周围,覆上了一层妖冶的绿色,像打散了的翡翠。
他颇为好奇,又因妙成读书多见识广,便打算找妙成问问。
妙成平时待他就足够冷淡,有过jifu之亲后,见了碧桃更是涨红了脸,恨不得绕着走。
“妙成师父,你怎地不理会奴家?”碧桃笑靥如花,他爱穿女装,也爱做女儿腔,可现下却反了过来,如郎君调戏小媳妇儿似的,将妙成堵在房里。
他抽出不知从哪儿买来的丝绸帕子,拭在妙成脸上,又念起俗世里学来的那热闹戏文:“郎君呀——你是不是热得慌——”
妙成喉结滚了滚,握住那方雪白帕子。
两张脸孔贴近,碧桃这才看清,妙成虽是绿色,可他的双瞳较自己颜色偏深,只有细看,才会发现那是一种幽幽暗暗的绿色,像猫眼。
绿眸红颜,灿若桃花。
妙成师父和我一样呢!这种想法令碧桃愈发得意,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耳边:“你莫不是那大殿上的金身释迦摩尼?不听不看不认?”
妙成只得阖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此时惊扰佛祖,是想让佛祖也知晓你我二人的欢爱?”碧桃笑道。
妙成越是双目紧闭,碧桃声音就越是高扬了起来,有着独属于精怪的魅惑和缠绵:“郎君是不愿认奴家,还是不敢认奴家?”
妩媚的声音回荡在房中,一旁小床上,同样拥有绿眸的婴儿本无,似乎和他的舅舅不对付,哇地一声嚎了出来。
妙成视那千娇百媚的精怪于无物,只手忙脚乱地去哄小婴儿。
良久后,他才厉声对碧桃道:“休得胡言,没得亵渎佛祖。”
虽是斥责,可他人却很没有底气地低着头。
“郎君看看奴家,可好?”碧桃根本没理会哭得更厉害的外甥,用手背贴着妙成的脸,一寸一缕,慢慢摩挲。
“妙成师父,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
触感化作某种奇异的念想,促使妙成不受控制地抬头。
绿眸映在眼中,妙成蹙了蹙眉,想起了此前闲来无事消磨时间所看过的书,心中默念一声罪过,从书阁中翻到一本《娑婆录》,递给碧桃。
“你也成了……”不消几天,碧桃把书翻完,再度找到妙成,“半鬼?”
《娑婆录》上所载,凡人与精怪欢好,乃变作绿瞳半鬼也。
妙成刚给本无喂完米粥,闻言依旧低着头,也不言语。
他脱下僧袍,背起带刺的荆条,走出寺门上了山。
这不是妙成第一次上山,碧桃也知道,妙成在修苦禅。
他心想,凡人真是虚伪又拧巴,明明是惩罚,却偏偏要打佛祖旗号,要藉“禅”之名。
还是做精怪,不,做半鬼好,想吃就吃,要睡便睡,喜欢的人儿,就一定要弄到手。
思忖之际,妙成越走越远,他在惩罚自己这具下贱的、肮脏的、经受不住诱惑的皮囊。
堂堂一寺住持,犯下色戒,即使寺内众僧不知,他也必须对佛祖、对自己有个交待。
肩背被荆条刮出一道道血痕,血珠滴在沿途的落叶和枯草之上。
这还不够,妙成故意往灌木茂密的地方走,很快,草鞋也被割裂,已经留了些许疤痕的腿脚,再度被划得鲜血淋漓。
碧桃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看不见鲜血,亦看不见惩戒。
他只觉秋日来了,天气渐冷,要给他的妙成师父,添件衣服。
碧桃是桃树精怪,草木医理上无师自通,回寺后,他做了些止血阵痛的药膏,又将那被割得千疮百孔的僧袍补好,于月色中,推开了住持房间的门。
“妙成师父。”碧桃轻轻喊了一声,翡眸闪烁,莫名蕴着希冀。
妙成正在房中打坐,满身鲜血将凝未凝,闻言如临大敌,连念几句佛经,迅疾要推碧桃出去。
“你误会了,我只是……”碧桃露出委屈的眼神,攥着他的手腕,“想来看看你的伤。”
妙成的手终是顿住了,他只能感觉到碧桃沾着药膏的指尖微凉,在自己手臂肩颈游走。
那种触感亦像片片桃花,遮住双眼。
除了春光,他什么都看不见。
妙成仰躺着,任天摇地晃,所有的渴望汇聚翻涌,幻化成一场飘飞的绮梦。
……
翌日,藉清晨的阳光,妙成盯着身侧乖巧熟睡的碧桃看了许久。
明明受伤的是自己,可碧桃身上的痕迹更甚。
青红错杂,赫然入目,是他的杰作,也是他犯下滔天大错的证据。
他恨碧桃,更恨自己,这种悔恨,掺杂着担忧畏惧……千百种情绪凝在胸腔,堵得他喉头干哑。
良久后,妙成终是摇醒了碧桃,冷着脸命令他离开明月禅寺。
碧桃睡眼惺忪神思混沌,以为爱人只是开玩笑——毕竟昨夜那些炽热的呼吸和甜蜜的情话,仍犹在耳。
他侧卧在床上打了个哈欠,慵懒说“昨夜你把我折腾得那么狠,再让我睡一会儿”,接着托腮做出一副天真做派,等着妙成道歉。
却等到住持一句“明月禅寺不收半人半鬼的怪物”。
只有爱你的人才懂怎么让你死得最难看。短短一句话,却像千百支羽箭,把碧桃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一气之下,碧桃收拾了行李出寺云游,经年未归。
连带着,还把明月禅寺的那本《娑婆录》也顺进了包袱里。
世间俗谚说“情根深种”,于寺中修苦禅的妙成,看着身上层层叠叠的伤口瘢痕,总算明白,情爱之事,越是想要连根拔出,就越是会深陷其中。
或许是过意不去,或许是为了转移情绪,妙成将一腔爱意,全部给了寺里的另一对绿色眼睛——碧桃的外甥,本无。
寺中不乏僧人腹诽,说是妙成住持偏心那个捡来的病弱孩子,可只有妙成自己知道,他袒爱的,究竟是谁。
相思蚀骨焚心,苦禅亦不可消业障。妙成背了十数年荆条,终于在将本无送到国外念书后,大彻大悟。
哪怕世道不太平,烽火不息,他也狠下心来,赶走了寺庙中所有的僧人和孩子,然后划开自己的脖颈双腕,接着一把火,将明月禅寺一并烧了个干净。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