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虚而入(54)
陈原在前台登记完名字,拎着橘子往楼上走。此时养老院里人并不多,因为赶上过年,好些都被儿女接了回去,所以一起留守在这的员工也少了大半,王雅丽是极少数还在这儿的老人。
陈原推开210的房门,径直走了进去,“还好我之前有钱的时候把你的养老费都给付了,否则你现在就得睡大街去了。”
屋里暖气开得很高,王雅丽正躺在躺椅上,大腿上铺了条毯子,听到这话她迷惑地转过头,盯着陈原上下打量了两眼,颤声问,“你是谁呀?”
“每次来每次说,每次照样还是不记得,我懒得和你说了。”
陈原将橘子放在她身边的小木桌上,将另一个躺椅挪到她身边,自己也抬腿躺上去。冬日里太阳难得暖洋洋的,两人齐齐面向窗户,将全身浸泡在暖阳里。
“你怎么坐在这啊?”王雅丽又问。
“我给你交了那么多钱,在这里坐一下都不行?”陈原自顾自地闭着眼,“建了那么多学校,捐了那么多钱出去,你名下资助的贫困学生都能凑成两个足球队打比赛了吧?你看看,现在竟然只有我来看你。”
王雅丽听不明白,困惑地摇了摇头,“你说什么呢?”
“怎么跟你说什么你都不明白?”陈原突然睁开眼瞪她。
王雅丽又老了,目光混沌,搁在毯子上的两只手背干得像皲裂的老树皮,暗沉的灰色的皮肤就这么皱巴巴地贴在她突出的骨节上,手腕处的老年斑像画笔甩上的褐色泥点。陈原扫了一眼,皱了皱眉,随即从躺椅里站起身,下楼找前台要了一只护手霜。
“天气冷了,自己记得涂个护手霜。”
他重新回到房内,没有为王雅丽涂抹护手霜,只是将它搁在放橘子的小桌上。
王雅丽疑惑地抬起头,“你是谁呀?”
陈原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就当我是陪护得了。”
王雅丽又凑上前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自言自语道,“哦,换人了……”
陈原一愣,嘴唇微张,最终却是一个音节也没吐出来。他垂下眼,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适应得很好,能够做到把你所说的话全都当成耳旁风,可惜我是个小心眼,我就是在意得不得了,我就是能把你对我做出的每一个评论、每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谁说你啦?”王雅丽睁大双眼,好奇道。
“你啊。”
“我说你什么了?”
“你说我贱,说我跟我爸一样窝囊,”陈原自说自话般苦笑一声,“说我费心尽力地想要获得你的关注,说我软弱无能,说我这样的人以后不会有作为。”
“不可能,我怎么会这么说你呢?”王雅丽的眉心挽出一个皱巴巴的疙瘩,“是谁这样说你?为什么他们这样说你?”
眼前这幅躯体里装着的已经不再是王雅丽,陈原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可就算是对牛弹琴也好,就算真正的王雅丽永远也不可能知晓他的想法,此时能够亲口说出这些已经实属难得。一时间他不禁笑自己可怜又可悲,以前倒是从来都不敢对她说这些话,现在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地拿陌生人发泄。
也许他不是不敢说,而是怕听到她的肯定,怕她顺着自己的话端冷嘲热讽,怕她说自己还算有一点自知之明。
陈原深吸一口气,体内好似藏了一个正在急速涨大的皮球,他双肩微微耸动,似乎被这个坚硬的皮球撑得连胸前的肋骨都跟着疼,最后却只是从胸腔里挤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可能因为我对她来说就像累赘。”
“累赘?什么是累赘?”
“就是想要扔掉的东西。”
“他们想要扔掉你吗?”
“是。”
“为什么?”
“因为知道我什么也把握不住吧?”
皮球表面撕裂出成千上万细密的裂缝,陈原一动不动地躺在躺椅里,好像被人抽掉了脊梁,语气逐渐变得疲软,“我经常会想——这个想法总是很让我恐惧,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光是想一想都让我胆颤……”他语气一顿,“你说,她会不会是对的?”
王雅丽似乎并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望着陈原,思绪却像飘到了天际。
陈原望向窗外,山腰上的树枝皆是光秃秃的一片,没了生命力旺盛的树叶拥簇,山看起来空旷又贫瘠,“你知道吗?我现在没了工作,在别人家借宿,一不小心就会被扫地出门。”
“没有工作可不行哦,”王雅丽摇摇头,“你这么年轻,还有很多机会,不要自暴自弃,年轻人不可以自暴自弃。”
陈原扭头怔怔地望向她。
他以往也会来看王雅丽,不过每次都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偶尔说起工作上的事情,会谈起几个大学同学的近况,还会告诉她自己刚刚付掉了房子的首付,王雅丽每次都是安静地听着,她用那双混沌的眼睛似懂非懂地望向窗外,看起来好似在神游。陈原对着空气滔滔不绝,说多了也就腻了,他已经永远无法从她这里得到想要的回应。
如此对比之下,往事历历在目。
陈原从躺椅里坐起来,侧过身背对王雅丽,两只手肘抵在膝盖上,背压得很低。
母亲从未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却可以轻易从陌生人口中听到。
陈原用两只手捂住脸,无助地哭了起来。
王雅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攥着毛毯的边缘小心翼翼地问他,“不高兴啦?”她往陈原那儿探头探脑,“我说错话了?”
压抑的喘息声戛然而止,陈原揉着眉心说了句“没有”,起身急匆匆地出了房间,低头快步走到楼梯拐角处的公用卫生间里。
有了流水声的掩盖,他才敢继续张开嘴喘气。他紧闭双眼,流水将他的脸颊洗刷得冰冰凉。他的胸膛抵在低矮的洗手台上,喘息时被坚硬的大理石压得生疼。他觉得世界好像两片沉重的黑色石墙,他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陈原勉强撑开眼皮,望向面前的镜子,任凭脸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坠。镜子里的男人十分陌生,对方的双肩不自觉向下压去,好似背上背了一块虚无的巨石。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过自己。以往每次照镜子时,他想的都是别人,想的是要怎样笑才能更自信,脊背要挺直到什么角度才会更有底气。他从来没有以自己的眼光去打量过他自己。
当他再次回到王雅丽的房间里时,王雅丽没有向往常一样问他是谁,她已经躺在椅子里睡着了,毯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膝盖上,随时就要滑落。
陈原走到她身边,伸手将毯子往上拉了拉,盖过了她的手腕。
他看到王雅丽的红线则如往常一般穿透玻璃窗,指向遥远的天边,指向她永远也到达不了的远方。
“以前你总说,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幸福……”
陈原站在她身后,目光平静如水,“你也是,妈妈。”
第54章 橘子
54.
陈原在养老院里呆了两个小时不到便准备离开,他叮嘱前台多拿点护手霜给210的老人,一旁正在登记的男人听到这里抬头一看,惊喜地合不拢嘴,“陈原?!”
陈原转过头,第一时间还不敢确认,片刻后才犹犹豫豫地唤道,“爸?”
陈郑川签完字,两只手在胸前交叉搓了搓,随后又垂下,几根指头在半空中虚晃两下,像是怎么都找不到衣服的口袋,“……你怎么来啦?”
陈原支支吾吾地答,“最近有时间,就过来看看。”
陈郑川腼腆地笑了笑,“最近天气没那么冷,要不要去阳台上晒晒太阳?”
陈原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火车晚上才开,比起坐在冻人的候车厅里,还不如坐在这儿。
养老院里配有电梯,陈郑川却不坐,他精神矍铄,领着陈原往二楼走,尽管爬楼时一只手仍旧得撑在扶手上。他给陈原搬了个彩色的塑料椅子到跟前,又轻车熟路地在阳台门口的茶水间里拿了个茶包泡上,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