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详了一下霍知:“你是临床的学生?”
“嗯。”霍知弯腰抬起一箱东西,“我帮您搬上楼吧?”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同学。”奚长明谦逊地道谢。
霍知搬了好几趟,这栋楼里还是九十年代的布置,顶灯都掉了漆,和别的院修缮精美的新楼截然不同,生动阐释了这个学科的特点:不受重视。
搬完后,奚长明坚持要留他喝茶。
奚长明的院长办公室布置也很简洁,霍知坐了会儿,奚长明用刚才获救的紫砂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以后想研究什么方向?”奚长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跟他聊天。
霍知本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却顿了一下:“我是想研究精神医学的。”
“是吗?”奚长明的语气很惊喜,跟他边喝茶边聊了很多。
几杯茶下去,霍知也组织了一番语言,把奚迟实验中遇到的难题问了出来。
他原本担心奚长明会立即察觉出这是奚迟的课题,但看起来奚长明并没有意外的神色,反倒对问题本身起了兴趣。
“这个啊,我们之前也遇到过,当时是在猴子身上做实验,经费不太充足,花了大价钱买了几只猴,却老移植不上……”
奚长明讲起当年探索的过程,已经有了明显皱纹的脸上神采飞扬,边将边拿来纸笔,细细地给他写下了解决方案。
说完后,奚长明又带他到电脑桌前,要给他展示当时的实验照片。
看到他沧桑的脸上有些孩子气的得意,霍知忽然觉得,和奚迟给他们看细胞时是一模一样的。
奚长明桌子上没摆任何研究院获得的荣誉,只放了一个相框,里面尚且年轻的奚长明抱着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三四岁,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透着一股机灵,笑得烂漫。
奚长明注意到他投在照片上的眼神,目光在霍知侧脸上扫过,眉心微拧又展开,话里满是慈爱:“是我儿子小时候。”
然后他语气一转,很肯定地说:“刚才的问题,是你帮奚迟问的吧。”
霍知心里顿时有些紧张,果然,早就被看出来了。
“你最好不要直接跟他说遇到了我,不然,他哪怕把实验推翻重做,也不会用我的方法。”
奚长明用玩笑般诙谐的语调说着,眼中的情绪却深沉如海底:“《精神病学》有一个章节一直是我在教,那一年,全系三百多个人都到了,只有我自己的儿子旷课。”
霍知想不出该说什么,跟面前的老教授一起沉默了片刻。
“他最近过得怎么样?”静默中奚长明开口问道。
“奚老师的课题评上了杰出青年项目,工作还是一样忙碌。”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奚迟近来发生了剧变的生活,最后也只是挤出了这两句干巴巴的话。
奚长明却很骄傲地笑了:“后生可畏。”
“那天在老家的山上,陪着他的人好像也是你?”奚长明又问。
霍知面色不改,在记忆里飞速搜寻了一下,答道:“是的。”
“他肯带你回去,说明你在他心里是相当重要的人啊。”奚长明笑呵呵地说。
霍知搭在膝上的手指捏紧了,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退休了格外多愁善感,奚长明边喝茶,边缓缓地跟他聊了很多事情,包括奚迟小时候的一些趣事。
霍知静静听着,突然开口问道:“您后悔吗?”
话说出口,他自己的心也是猛地一沉,紧张地观察着奚长明的表情。
奚长明面露错愕,这些年其实所有人都在刻意避免跟他提起这个话题。
很多人也已经忘了当年轰动全市的大新闻,精神科医生在家门口的小巷中被救治过的病患连捅16刀,而医生的妻子和年仅六岁的儿子目睹了这一切。
医生出院后,医生的妻子立刻带着儿子跟他离了婚,一时间,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指责这个妻子的冷血无情。
但他在其他人格的记忆里,了解了背后的事。
奚迟的母亲曾经让奚长明选择,放弃工作或转科,她可以撑起整个家;或者和她们断绝关系,因为她无法承受孩子再次处在那样危险的境地。
是奚长明选择了继续当一个精神科医生。
第28章 发热
从研究院里出来之后,霍知立马去了实验室,把改良实验的方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奚迟带的博士。
一个来打下手的本科同学说出这种话,那个博士生自然很诧异,追问霍知是从哪里找的高人请教。霍知闭口不言,并且让他千万不要在奚迟面前提起是自己说的。
奚迟下班后来到实验室时,听见了博士生带来的好消息,思索过后,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忙问对方是怎么想出来的,博士生有点紧张地说,她有个在国外大牛实验室的同学,是那个人告诉她的。
奚迟没时间多想,立刻决定用这个方法重新做一遍。
墙上挂钟的指针一圈圈地转过去,他觉得女生太晚回去不好,九点就催那个博士生走了,其他课题组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空荡的实验室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到。
奚迟做完了一个关键步骤,接下来要等待20分钟,他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而酸痛的脖子。
突然,他听到身后有挪椅子的声音,略带紧张地回头,发现竟然是霍知坐在角落的实验台前,正好也转过身看着他。
“你一直在这里?”他有点意外地问。
因为黄文睿说有班级活动请假了,他以为今天不会有人来的。
霍知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看来奚迟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指了指面前的显微镜:“不是你交给我的任务么,培养出完美的神经球。”
那也不用这么拼吧,奚迟心想着,洗了个手走到休息区准备泡杯咖啡。
他多拿了一个纸杯,看向霍知,问:“你喝么?”
可能是偌大的实验室半夜就他们两个人,多少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让他今天看霍知顺眼多了。
霍知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答道:“好啊。”
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前,中间咖啡冒着热气,霍知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奚迟脸上,他捧着杯子,垂下的眉眼藏在飘绕的雾气后面,喝东西的模样很秀气,放下时唇上沾了一点莹润的水渍。
霍知拿起咖啡,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他现在看见奚迟心情有点别扭,大概是因为昨天听了那群人口无遮拦的话,他昨晚做了些奇怪的梦……而且主角变成了他自己。
奚迟也察觉出他今天态度没那么桀骜不驯了,放下杯子,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承诺的事了。”
原来替他替他泡咖啡只是为了问话啊,霍知心中忽然蹦出这个念头。
“当然。”霍知压下去这种隐隐的不爽,回答,“那就从你们交往的三年,霍闻泽为什么没有让你察觉我们这些人格的存在说起吧。”
奚迟的背挺直了,心里蒙上了一丝紧张。
“因为他把我们关起来了。”
一句话如同掷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扩散。
“其实他很早就掌握了控制权,但并没有完全禁锢我们。在他和身边心腹的监督之下,大家总体上还算和谐共生,虽然没有自由,但也能有站在阳光下吹吹风的机会,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可是后来,”霍知直勾勾地看进了他的眼睛,“他遇见了你。”
奚迟呼吸一瞬间绷紧,与他对视的眸子飞快眨动了两下,像是在等待宣布什么考试结果的学生。
“你可能没有感受到,霍闻泽对你的迷恋是多么漫长和压抑,因此,当你终于站在他面前,说感谢他出手相救,想请他吃顿饭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可能拒绝。”
霍知缓慢而清晰地揭开了隐藏在冰面下的事实:“和你的每一次见面,对他来说就像毒药,他需要在巨大的刺激下,用极强的意志力来遏制其他人格出现。因此他在你面前表现得越从容有礼,回去后精神崩溃得就越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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