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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蚀(57)

作者:水中刀 时间:2022-12-21 10:09:28 标签:互攻 男男

  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安详让卫卫联想到她躺在冥河之船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纹身笔,整件作品完成了。

  她扶着顾客来到镜子前,镜框里是一幅怪异的画面——枯萎的、正在变成尸体的灰白肉体上,绽开着新鲜血肉般的红花。

  “我还是什么也弄不明白。”卫卫叹了口气,“但这确实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女顾客微笑起来。

  “但我爱这没有意义的虚掷

  就像我爱着爱

  美丽和虚无”

  从不参与歌词创作的巴音也写了几段词,灵感来自他生活过的打工人宿舍。他的漫画家朋友决定认命,离开漫画,也离开这座城市。

  “梦从夜晚伸向白天

  像种子不安于泥土”

  “爹妈老了,我也熬不动夜了。就这样吧。”

  他半卖半送地处理掉自己的电脑,打算把成箱的、无处发表的画稿卖到废品站。巴音帮他搬到半路,决定把它们搬到自己的住处:“还不如给哥们留着,当个念想。”

  漫画家想了想:“唉,本想用卖破烂的钱请你喝顿好的。”

  两人之间一直是巴音请客,临到分别,他也请不起一顿像样的饭。

  巴音沉默地抱着纸箱。

  许多年前,他们身处同样的困顿,如今自己的乐队理想得偿,对方却要面对现实。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只能听朋友不停地叹息。

  当年他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总在酒后慷慨激昂。

  他说:谁的梦想不是梦想?你们想出名,我要画连载,她想上个朝九晚五的班,他想买套房子娶了跟他十年的女朋友……谁他妈没有理想的生活?可是你们搞摇滚的,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全宇宙的牢骚都被你们发完了……谁在乎卖烤冷面的想开飞机,谁在乎捡瓶子的老头想赞助一百个小孩上学?你们把宾馆床上的炮写成爱情,谁在乎这破楼里住男女八人间的小情侣,有多想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他还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歌打动了些什么人,没准哪天我花得起钱买门票,也能和他们一块感动。有时候我觉得你们丫真虚伪,能为历史书上牺牲壮怀激烈,看不见身边的人的死活,可是我他妈的也想虚伪一下……

  眼下他颓然坐在马路边,裤子还是当年那条——膝盖和裤脚磨得丝丝缕缕,原本藏蓝脏得看不出本色。用他的话说,这叫“高级灰”,多少养牛人想养都养不出的颜色。

  他说:“这回哥们真滚蛋了。再给我唱个《加州旅馆》吧,‘你什么时候都能结账,但你永远没法离开’。”

  巴音用手拍纸箱,打起《加州旅馆》的鼓点。他正要开口,漫画家却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

  一曲唱罢,他又说:“加州打工宿舍我回不来了,不过我会记住这地方,还有你。祝你和你的乐队越来越牛逼,永远牛逼。你可以忘了哥们,但是,别忘了这儿。”

  巴音默默地点头,他们就在马路边分别。

  临走之前,巴音说,要为他写首歌。漫画家苦笑,就叫《给我一支铅笔》吧。

  唱片公司挑了几首歌拍MV,其中就有这一首。

  大部分时候画面里只有白色的稿纸和黑色的墨线,那是巴音带回来的画稿。一双穿着脏灰色牛仔裤的腿在跌跌撞撞地行走,不知道是镜头在晃,还是它们步履蹒跚。

  巴音打不通漫画家的电话,便按他留下的地址汇了笔钱,做为画稿的使用费。然而邮局的人告诉他,这是个虚构的地址。

  于是他的朋友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连同他未酬的壮志。

  MV拍完那晚,乐队照例去聚餐,没什么酒量的巴音又醉了。他晕得几乎坐不住椅子,一遍一遍地问:“你们知道‘给我一支铅笔’吗?”

  “知道,那是手冢治虫的遗言。”冷炽把他扶正,免得一头栽倒,“你说过。”

  “他说如果也能画着画就猝死,就算祖师爷显灵。要么成功,要么成仁。可惜他既没有成功,也没有成仁。”巴音举杯敬耿京川,“川哥,你说你可以为了理想卑微地活着,万一理想没实现,不就只剩卑微了吗?”

  耿京川干了杯中酒,叹了口气:“我命好。”

  卫卫也叹了口气。

  耿京川诚实得残忍,即使所有人都愿意表现得宽容,他也不愿意假装温情。那一刻冷炽有点难过,一声叹息之后,他不得不同意耿京川。

  活着,历经千难万苦到达终点,或者直面惨淡的失败。

  很多人只相信努力和勤劳,如同蒙面前行,直到面对最后的鸿沟。理想近在彼岸,桥梁却是天分和运气。

  耿京川来过这里,也凝视过深渊。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承认,自己走到现在离不开运气。如果没遇到冷炽,也许此刻他也回到老家,剪了头发,在县城里当个体育老师。运气又何止来自冷炽,没有巴音、卫卫的赤诚,他还要面对更多现实纷争。最伟大的乐队也要面对理念的冲突,名利的计较,一地鸡毛的情感纠纷,法律之外的灰色阴影。

  “命好。”

  即使他足够勤奋,足够认真,足够执着。

  他们默然举杯,敬成功和失败,敬坚持到底的勇士和半途而废的凡人。酒杯碰到一起,不只是庆祝,也是庆幸。

  “他的画笔永远胜利

  永远孤独”

  耿京川和冷炽自觉地做了配角。

  比起卫卫和巴音,他们的进步没那么明显。以耿京川的高标准,他们连技术提高都谈不上,顶多算稍微成熟。

  冷炽则另有想法:“速度没有极限,舞台也不是赛场,你不能整天追逐‘更高更快更强’……”

  越来越快的鼓点和越来越复杂的riff总会有让人厌倦的一天,是该寻找新的出路了。最近排练室里火药味有点重,隔三差五就爆发争吵。这话冷炽想了很久才说出来,因为这是耿京川最擅长的东西。

  他不想否定耿京川的努力,可他们都了解历史。

  金属乐在巅峰之后就日趋极端,追逐速度和技巧,新乐队的技术远超前辈,作品却再难有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时至今日,金属乐已成为一种小众音乐,多数人对它的印象只有狂躁和暴力。

  不过,如果耿京川打算在这条路上继续,冷炽也尊重他的决定,那些更远的想法只好自己实践——因理念不合而解散的乐队太多了,伟大如枪花也没能幸免,他不希望日蚀走向这个结局。

  他忽然想起年少时为理想放弃父母铺好的路,上学后为新的追求放弃学成的绘画,如今自己又有新追求,却没了当年说放下就放下的魄力。

  且当是活在当下吧,至少现在,他不想放下就要抓到手的……爱情。

  “那个,哥,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你说得对。这条路确实走不远,咱们应该让作品更有内在的力量,而不是在外部形式上做文章。但是……我还没有思路。”

  耿京川没有丝毫不快,只是皱着眉头抽烟。

  这让冷炽感到惭愧,自己未免轻视了对方。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患得患失,关心起无足轻重的细节?

  他抽出耿京川嘴里的烟,替他吸完剩下半支。耿京川吸了一口自己的二手烟,没说什么。最近的烟确实勤了些,冷炽也是为了自己的嗓子。

  “其实我也没思路,就是一种感觉……这段时间我见你挺烦躁的,就想,是不是该突破了……学画的时候老师说,‘烦躁就是要突破了’,哥,你马上要出活儿了。”

  耿京川笑笑:“你不用这么会说话。”

  “噢……”

  此刻的排练室里只有两个人,没人出声,气氛有些尴尬。冷炽往耿京川身边凑了凑,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后者就搂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住又松开。

  这是耿京川特有的表达亲热的方式,很直接,也很像普通朋友。见冷炽没有回应,他又偏过头,用额角贴着对方的头,轻轻磨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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