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炽蹲在耿京川脚边,摆弄效果器的接线。
他用很短的时间就摸熟了新吉他。改用拨片,弹出干净的音符,这些手头技巧他很快就摸熟。花时间的是电吉他的配件,他要认识各种效果器,学会调音箱,什么是过载,什么是失真、混响、延迟……陌生的设备制造出无尽的效果,简直是门复杂的学问。
冷炽当然不怕难,甚至喜欢这种挑战,他有些年没这么如饥似渴地学习了。上一次熬夜写笔记,他还在上中学。然而学得越多,他就越感到焦灼。像一个刚接触绘画就想画出宏大场面的初学者,他急着用这点现学现卖的技术写歌。
耿京川一直不肯教他,他就搬出老办法,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哥——”
冷炽仰着脸溜须。他打定主意,如果耿京川不理他,他就更不要脸一点——在他干出抱大腿这种事之前,耿京川连人带凳子后撤半米远:
“我还是那句话,等你走利索了,再学着跑。”
冷炽扑了个空,沮丧道:“你说过,我的技术够用了。教我吧,我也想写你那种大SOLO……”
耿京川被他磨没了耐心,皱着眉点烟:“过时的东西,你学它有什么用?”
“过时?”
“硬摇和金属早就是历史了。你要想混出点名堂,不如去玩朋克。不需要多少技术,比金属更直接,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冷炽没想到耿京川能说出这种话。
在美院里,他经常听同学讨论画什么最容易成名。美术史教材上的风格都已经过气,激进的人正在思考放弃绘画,改做装置和行为艺术,能沉心下钻研古典绘画的人越来越少。冷炽虽然不喜欢古典画,但他喜欢表现主义风格,和更先锋的艺术形式相比,它也属于老掉牙的东西。
他喜欢的音乐也一样。在那些音乐里,吉他手和主唱分庭抗礼,琴弦上的华彩光芒四射。乐器不再是人声的伴奏,它和人声一样,闪耀着灵魂的弧光。被称为英雄的吉他手创作出令人惊叹的乐段,他们的演奏亦是时代的高音。
可那个时代早已没落。
精湛的技术随着吉他大师的退场远去,简单的和弦和直接的表达合上了时代的节拍,朋克一度复兴,电子音乐和更多元的风格接踵而来。时代的情绪日渐平和,人们不再愤怒,也不想反抗,审美越来越柔软,迷幻,轻盈。
这种时候,叛逆就成了一种错误,成了标新立异的刻意为之——活在当下吧,为什么要思考宏大和遥远?你在抗拒什么?你在愤怒什么?你的摇滚又是什么……
“这不是我想要的。”冷炽站起来,“如果我想混日子,当初就不会学画画。谁都知道,顺应时势是最安全的,去考个师范进编制,画点流行的抽象画,写软绵绵的小情歌,发不太出格的牢骚。我知道怎么让人喜欢我,这是艺术家的本行,但让我一辈子撒谎,一辈子低头弯腰,你不如现在就阉了我,或者,直接弄死我……”
他攥着拳头,身体微微发抖,脸也涨成红色,用死磕到底的眼神瞪着耿京川。
“傻不傻啊?”
耿京川依然坐着,脸上却现出无奈的笑,烟也抽不下去了。
“你多大了,怎么这么不禁逗?”
他也站起来,捏着冷炽的脖子,把他按在一张凳子上,自己也坐在旁边。他没有像平时那样,用严厉镇压冷炽的质疑。自始至终,他都在微笑,包容得近乎温柔。冷炽提心吊胆,不知道他要怎样批评自己,又为他眼中隐隐的忧伤困惑。
耿京川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过吗,为理想去死很容易。但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人提起你,不会觉得你死得其所,只会说,这家伙一事无成,死得窝囊。你得活着,咬牙活着,为了你的目标,受着你不愿意受的东西。就算这样,你忍到最后,也不一定能成。没那么容易,别动不动就起高调。”
冷炽仍有点不忿:“你又给我泼凉水。”
“否则呢?”耿京川搭着他的肩,“我给你鼓掌,把你糊弄到台上,让观众笑话你那点寒碜的技术,然后听你吹理想和情怀?”
冷炽臊得抬不起头。
“去跟巴音学学乐理,长长见识再说。”
“不能跟你学吗?”
“跟我能学什么?”耿京川的表情有点不自然,“我五线谱都看不明白。”
冷炽又挨了骂,他在耿京川这里经常挨骂,极少得到鼓励。耿京川不给他半点幻想,只让他看光鲜背后的残忍事实,吓唬他,威胁他,逼他知难而退,给他自知之明,又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他最实际的支撑。
有友如此,冷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配得上耿京川这样的师长和朋友。他只知道自己着实幸运,在风风火火的年纪,有耿京川能拉住自己的缰绳,不至于在盲目中虚掷青春。
冷炽认真地看着他:“哥,我能给你做点什么?”
耿京川轻笑:“我又不图你什么。”
“你这样,我实在过意不去……”
“别黏糊了,好好练琴。”
冷炽隐约能感觉到,耿京川说这些话,和那位死去的二哥有关。他再找巴音时,后者却只谈音乐,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巴音教东西很系统,也很实际,再加上对吉他也有涉猎,他告诉冷炽的不少创作方法都是以吉他手的角度出发。和耿京川一样,巴音也不居功:“我只会打鼓,不会写歌。这都是老师教的,能不能用上,还得你自己琢磨。”
他越是谦虚,冷炽越觉得佩服。巴音受不了他的吹捧,连忙转移话题:“你没听过卫卫写的歌吧?她不光会写曲,还会填词,川哥有好几首歌,词都是她写的。”
“好家伙,你们个个身怀绝技。”冷炽赞叹,“我就纳闷,你们怎么不自己搞乐队呢?”
“缺人。”
冷炽忽然紧张:“缺什么?鼓、贝斯、吉他都有了……”
“吉他手不够用。”巴音很坦率,“川哥的曲子要双吉他才能发挥,他自己又是主唱,兼职也只能兼个节奏吉他。得找个靠谱的主音,最好有点创作能力,不能照本宣科。川哥对人品的要求也高,之前合作过几个人,都被他骂跑了。”
冷炽失笑:“我现在还没被骂跑,是不是全靠脸皮厚?”
巴音摆摆手:“你这根本不算。之前有个嗑药的,川哥直接把他揍跑了。”
“你觉不觉得,川哥是在培养我?”冷炽半开玩笑地试探。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前不久耿京川还在骂他,水平只够玩朋克。但是,和耿京川一起组乐队,在台上和他旗鼓相当地飙琴,这画面也过于诱人了……
巴音沉默片刻:“他其实挺矛盾的。”
冷炽心脏狂跳,矛盾什么?他有这个意思?还没学会走呢,别惦记上天的事……他拼命稳住情绪,干笑着带过话题。
这件事就像一颗种子,在冷炽心里发芽,长草,模糊的未来越来越清晰。
冷炽的速写本里攒了不少没头没尾的诗,有些旁边带着涂鸦,有些找不到画面相配。他随手翻开一页,空白的纸上,只有几行字,旋律却在笔画间升起。
要么让我飞翔
要么将我埋葬
我不安分的骨头
风,与太阳
第7章
翅膀流下的血
自由的酒
焚烧天堂
让光芒洒落大地
冷炽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哼唱,直到把旋律落实在纸上。他整理了这段时间写下的零散片段,终于凑成一首完整的歌。
他按捺住兴奋,接好电吉他和耳机打算完整地弹出来。他在心中默放理想的效果,还假想了鼓、贝斯和人声。唱歌的人当然不是自己,他完全没考虑别人,默认主唱就是耿京川。
可试弹的效果并不理想,耳机中传来的曲调怪异,冷炽差点不认识自己的琴。他错愕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弹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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