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96)

　　池一旻的相册和隋聿猜想的一样，只有寥寥百来张照片，而且乏善可陈，没有什么劲爆的内容。从头划拉到尾，不外乎是窗外的一片云，晚高峰路上的车灯，宴会餐桌上的一角…总之都是一些看不出含义的生活琐碎。

　　但奇怪的是，每一张照片的标题，都是一个由四个数字组成的编码，比如5144，6033，7121。

　　隋聿一下就想起了池一旻的影展，这个命名方式，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在池一旻的摄影展上展出的每一张照片，标题也是这样的编码。

　　他暂时按下乱飞的思绪，飞快地浏览着相册，终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相册开头的第一张照片上。

　　这张照片看上去年代久远，应该是从哪里翻拍下来的。画面正中是一个小男孩，男孩穿着浅色的运动服，站在一棵大树下，比着一个张牙舞抓的姿势，除了有点傻气之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

　　隋聿有些纳闷，心想池一旻莫不是还有个私生子，就在他满腹疑云，打算在其他照片里找找线索的时候，突然醍醐灌顶，认出了照片里的这个人。

　　他想起了这张照片在哪里拍的，想起了拍这张照片的时候自己几岁，也想起了池一旻是谁。这一瞬间，之前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那个始终蛊惑着他的念头，也终于落了地。

　　原来…

　　这时，一艘大型邮轮从海上驶过，海面上传来了隆隆鸣笛声，隋聿正沉浸在这个令他心神具震的发现里还没缓过神，被这突入其来的巨响一惊，手里的手机“噗”地一声掉进了海里，眨眼间就被海浪卷走了。

　　隋聿当即慌了神，他顾不得自己刚包扎好的脚伤，赶紧跳下海去捞。奈何今晚风太大，浪太高，手机一入了水，就如泥牛入海一般不见了踪迹，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捞不回来。

　　海水冰冷刺骨，杀得他的伤口生疼，隋聿越捞越急，越急越捞不到，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怎么也看不清脚下的水面。

　　他站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气，准备再往深处走两步，就在这个时候，岸上突然传来了一个焦急的声音：“隋聿！”

　　这个声音似有特殊魔力，就在它响起的这一刻，隋聿的指尖触摸到了手机的边缘。

　　他连忙弯下腰，一把将手机捞起，牢牢攥进手里，这才应声抬起头来，看见忽然出现在岸边的是池一旻。

　　大概是海风太大的缘故，池一旻的头发被吹得凌乱，还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他的呼吸很急，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

　　隋聿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见池一旻，一时反应不过来，保持着原本弯腰捞手机的姿势，愣愣看着他。

　　“怎么了？”见隋聿这个反应，池一旻难得有些慌乱，他很快往前小跑了几步，手足无措地说：“你别哭啊。”

　　听他这么说，隋聿站在水里，茫然地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满眼满脸都是眼泪。

　　原来在那么早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

　　隋聿把失而复得的手机放回口袋，用力把脸上的泪水抹干，站直身体，小心地跨过礁石，从海里走上来。

　　原来池一旻一直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他。

　　隋聿走上台阶，缓缓走向池一旻，他的裤子已经湿了半截，淅淅沥沥地往下淌水。

　　原来池一旻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喜欢他的每一天。

　　跨过漫长的时空，打破了梦境和现实的界限，隋聿站在池一旻面前。

　　“我…”

　　隋聿的心里激荡着千言万语，每一句话都冲撞着、叫嚣着，要打破他心里的铜墙铁壁，破土而出。但当他开口的时候，又发现语言居然是那么地苍白无力，无论说些什么，都觉得词不达意。

　　然而他刚说出一个字，池一旻就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了。

　　“不要哭。”池一旻的声音绕着他的耳畔响起，音调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下心疼和难过：“你不要哭…”

　　隋聿这人要强惯了，第一反应是强调自己没哭，但相贴的胸腔里传来的强有力的心跳，先一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直到这个时候，隋聿才敢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不是他脑震荡之后的臆想。

　　“你怎么来了？”他的双手攀上池一旻的后背，小心翼翼地触碰之后，又紧紧抓住衣服的一角，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说了句有些孩子气的话，“和做梦一样。”

　　“在去机场的路上溜出来的。”池一旻抬手搭上隋聿的脑后，说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带着自嘲的笑意。

　　隋聿很捧场地笑出声，结果一不注意，刚捡回来的手机就从兜里滑了出来，磕在了地面上。

　　“喀哒”一声脆响，屏幕亮起，气氛顿时转变为尴尬。

　　“很抱歉，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看了你的手机。”隋聿轻咳了一声，然后又像随口一提似的，小心地问，“那什么，你的锁屏密码，为什么是我的生日？”

　　池一旻的呼吸有短暂的停顿，隋聿能感觉到，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跟着紧了。

　　这个问题，在经年不化的冰层上，敲出了一道缝隙，往下探去，竟一眼望不见底。

　　池一旻叹出了长久以来闷在胸口里的那口气，笔直的后背也因为这口气的泄去，像高温天气炙烤下的冰架一般，在顷刻之间塌陷了下来。

　　察觉到他的沉默，隋聿心里有些懊恼，怪自己太心急，但是很快，他的耳边响起一声轻叹。

　　这次池一旻不再避重就轻，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而是搂紧了怀里的人，认命了一般，轻轻说道：“因为喜欢你。”

　　“因为我…”池一旻停住了，声音哑了几分，像把深深扎根在心里的念想连根拔出，带出模糊的血肉一般，缓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一直都喜欢你。”

　　隋聿顿时睁大的眼睛，他的胸口像被人抡了一拳，正中心房，振动不止，发出了经久不息的回响。

　　胸腔里的震颤还没平息，他又听见池一旻说，“手机里的照片，你一定也看到了。”

　　池一旻没有等隋聿的回答，目光融进了海面粼粼的波光里，思绪也回到这几千个不曾与旁人分享过的日夜，“想你的时候，想见你的时候，想知道你在做什么的时候，想和你说点什么的时候…”

　　每当这种时候，池一旻就会拍下一张照片，把本该寄到远方的情思，定格在一个个平静的画面里，藏牢捂紧，不让任何人知晓。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喜欢一个人这么久，甚至有很一段时间，我连远远看你一眼都是奢望，但我还是，无法停止喜欢你。”

　　池一旻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像一声叹息，“我知道，我不应该喜欢你的。”

　　“今天从公安局出来之后，我应该马上回B市，像过去一样远远躲开，不再介入你的生活，但是这次…”池一旻闭了闭眼睛，艰难地剖出一句被他死死压在心底的话，“但是这次，我不舍得放手了，想回来找你，想看看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疼不疼，有没有生我的气…”

　　没等池一旻说完，隋聿忽然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腕，截断了他后面的话。他没给池一旻反应的时间，莽撞得搂住他的脖子，抬起头，吻上他的唇。

　　池一旻被他撞地往后退了一步，很快又稳住了。

　　隋聿的吻是一如既往地乱七八糟胡作非为，毫无技法可言，但又是那么纯粹，那么热烈，他将自己化成了一团火，妄图烧掉池一旻曾经那孤独求索的日日夜夜。

　　池一旻的手指正好按在了隋聿的伤口上，虎口处还留着他咬下的齿印，但和刚刚在楼顶上不同，此刻池一旻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轻触，都是熟悉的温柔。

　　在池一旻的安抚下，隋聿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在滔滔海浪声中，认真地和他接吻。

　　隋聿轻轻抿了抿池一旻的嘴唇，他微微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手掌依旧搭在池一旻的手背上，但很快就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他抬头看着池一旻，脸上挂着融融笑意，眼眶不知在什么时候，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