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宝华和王素芬每天都有很多活,没法时时刻刻顾着路心,照顾和陪伴路心的任务就落到应小澄头上,虽说是他自己非要接的,没有人这么要求他。
已经春天了,西北还是天寒地冻。
应小澄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开水,放在土炕的小桌上,“心心,等水凉一点,你就吃药哦。”
路心左手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正低头看应小澄借来的连环画。
这东西在村里可是稀罕宝贝,有连环画的人从不轻易往外借,估计应小澄答应给人当牛做马才借来的。
应小澄爬上土炕,安静候着,随时等路心使唤他。
一本没多厚的连环画,路心翻完就不想再看了,递给应小澄,淡淡说:“别借了。”
应小澄接过连环画,“还有其他的,《花和尚鲁智深》你看不看?”
路心摇头。
“那《花木兰》呢?”
“我不想看。”
应小澄就不问了,默默收起连环画。
路心话少,一个人时很可能一天都出不了一声,他沉默不语很正常。但应小澄要是也一点声都没有,就不太正常。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路心转过脸看向低眉垂眼的应小澄,说:“没那么严重。”
应小澄和他对视。
路心难得跟他说长一点的句子,“伤没那么重,会好,我也没有救你一命。”
应小澄摇头,“没有你救我,我就摔死了。”
路心精神稍微好点那天,如果不是路宝华和王素芬拦着,应小澄就要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了。
“没那么严重。”路心还是这么说。
应小澄也还是坚持,“是你救了我的命。”
路心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
-
瑞雪消融,春耕在即。
终于从漫长寒冬中复苏的土地又开始将水阳村带入忙碌的一年。
路心左手的伤在慢慢变成一条丑陋的疤痕,也成了应小澄永远耿耿于怀的心事。
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怕的伤口也已经愈合,应小澄再也不敢爬树。
他没有扔下饿急了会吃老鼠的疯老头不管,还是会每天给他吃的,只是不敢爬树,只好想办法在土坯墙上掏个洞,让馍馍和锅盔都能塞进去。
田里的春小麦一天天长起来,去年种的药材也在等着能被卖钱的那一天。
水阳村的日子平静安宁,好像没有任何外力能将其打碎。
在祁连山下的第三个年头,连路心都开始认为自己可能会一辈子待在这,就这么变成“路心”。
这好像没有什么不好,但也没有什么好的,他终究不属于这里。
应小澄十岁了,还是村里那个跑得最快的小猴儿。
如果非要说这三年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那大概是疯老头去世了。
孤苦伶仃的疯子,死了村里人反倒都松一口气,铺盖一卷,随便埋了了事。
唯一为疯老头的死掉眼泪的人是应小澄,杨娟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只有路心知道为什么。但他没有安慰应小澄,只是冷眼看他哭得鼻子红红。
也是在应小澄十岁那年。
有一天,有很多汽车从县城方向开来。
那些在县城也不多见的汽车排着长队,尘土飞扬地来到水阳村,其中还有两辆是警车。
村里人都被这阵仗吓住了,孩子们也都躲了起来。
应小澄站在家门口,怔怔看着这些好像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走进路家,还有一个手戴镣铐的男人。
他们进去只待一会儿就出来了,屋子里响起哭声。路心被一个老人牵着手,好像要被带去什么地方。
远远围观的村民窃窃私语,已经猜到怎么回事。
应小澄也不傻,但他只是看着,一路跟着,没有出声。
不速之客的汽车都停在村口那条路上,停得满满的,没有开进来。
应小澄眼睛睁得很大,看那些陌生大人恭敬地帮老人打开车门。
老人示意路心先上车,但这一路没回过一次头的路心第一次回头,跟来送他的应小澄对视。
应小澄一看见他的脸,脸上瞬间露出灿烂至极的笑,真像猴儿一样在原地又蹦又跳地挥手。
路心看了一会儿,挣开老人的手慢慢走向他。
应小澄连眼睛都在笑,谁都能看出他在拼命藏起不舍,只让自己特别为路心高兴,“太好了!他们终于找到你了!”
路心的眼神还是和从前一样,淡得发冷,无悲无喜,他对应小澄说:“你也可以来找我。”
男孩左手上,狰狞的伤疤冰凉地贴上应小澄的手心,冷淡的话语像祁连山上的冰雪,连那张脸都像。
“我叫柏浔,如果你能走出大山,就来找我。”
第10章
“柏浔?”
应小澄的眼睛像白天也能闪闪发亮的星星,干净得像他的名字。
原来这是路心真正的名字,他叫柏浔!
应小澄反握住他的手,笑着点头,“好,我记住了,柏浔!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柏浔最后看了他一眼,走向那千里迢迢赶来接他的老人。
那就是他们孩童时代的最后一面。
三年朝夕相伴,柏浔只给他一个人留了话,还有一样东西。
那是在柏浔走后两天,村里又来了汽车。
应小澄蹲在石头上,看见村里小孩儿热情地领着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走过来。
“小澄哥!是找你的。”
“找我?”应小澄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找我有事吗?”
来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给他,“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字条像写好再撕下来的,边缘不整齐,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了一行字。
[柏浔,西山悬铃木1-12号]
这字迹应小澄认得,是路心的字。他开心地收好字条,又问:“他回去了吗?”
“已经走了。”
“那就好。”应小澄心情不错的样子,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见他根本不明白这张字条的价值,男人想了想还是多跟他聊两句。
“你知道你那个朋友家里,什么来头吗?”
应小澄摇头。
“他爷爷能把你们村买下来。”
应小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老人是柏浔的爷爷。
“明白了吧?字条一定收好,等将来你去了西山,回来就能给你们家盖新房子,全家搬到县城住。”
应小澄默默听,没有说什么,只眼里笑意淡了许多。
男人弯腰拍去裤腿上不存在的灰,往村子的土坯房看了一眼,说:“本来那两个人一个也跑不了,肯定要吃牢饭的,是那小朋友说了情。”
路家的事,村里已经沸沸扬扬两天,和三年前路心刚来的时候一样,说什么的都有。
这次路家让所有人看了个大热闹,路宝华和王素芬已经不出门了,每天大门紧闭,只有杨娟能跟他们说说话。
路心被带走那天,屋里人到底说了什么,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路心走时,那无情无义的样子村里人同样议论纷纷。有人骂路心养不熟,也有人嘲笑路家夫妇,煮熟的鸭子都给飞了。
整个村里真正为路心高兴的只有应小澄。
他是真高兴,最好的朋友离开了,以后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也还是高兴,好像那三年对他和路心另有旁人无法理解的意义,否则他应该很伤心才对。
“谢谢叔叔。”应小澄从石头上跳下来,拍拍裤兜,“我会好好收着的。”
男人带烟味的手指摸一下应小澄的头,转身离开了。
应小澄慢慢走回家,又摸出裤兜那张字条看。心想,西山啊,那是什么地方?悬铃木又是什么?
柏浔写在字条上的,毫无疑问是一个地址。
应小澄了解他,他从不说空话,不管心里到底存了几分,至少他留话又留字条,是希望他们将来能再见面的。
快到家门,应小澄才小心收起字条,心想去西山的火车票要多少钱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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