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无粮,军队哗变,迟早的事情。”蔺泊舟眉眼依然平静,“欢欢多吃些,下午在寝帐休息,今天夜里我们就赶路。”
孟欢抬眼:“今夜赶路?”
赶路,是指蔺泊舟单骑回京城?
他心突然加快,耳膜里被什么东西鼓动。
贺州距离京城几百公里,赶路是好长时间,如果身旁无人护卫,单枪匹马,肯定状况百出。孟欢不觉想起了陈安的担忧:“不危险吗?”
蔺泊舟侧过了脸。
逆着光,阴影霎时晕染了他的眉眼,让鼻梁和下颌更显得苍白,但蔺泊舟的笑意却温和,如切如磋,带了强压着杀意般的危险。
“为夫二十岁从辜州来京城充当傀儡, 知道京城险恶,很可能一去不返,但为夫还是去了。为政六年,和朝中大臣起过的冲突数不胜数,毒酒,刺杀,诬陷,攻讦,步步危机,有人无时无刻不想要为夫的命,但为夫还是在朝中站得稳当。”
“危险,什么时候都危险。现在,所有人料定为夫会在辽东造反,可为夫偏要回京陈情,没人能猜到。这虽然是险计,也是能摆脱困局的方法。”
蔺泊舟肩头披了件鹤氅,手搭着腿侧坐,目光垂敛,身姿透露出了无与伦比的矜贵。
他做事,不求过程,只求结果。
因此朝廷中那么多人记恨他,可蔺泊舟眼里从无这些宵小之辈,他无论遇到什么,都能从逆境中冷静分析,沉稳处置。
做自己想做的事,主导时局,而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这是蔺泊舟别人难以企及的傲骨。
孟欢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好,那我好好吃一顿,收拾收拾东西。”
吃完饭,孟欢还要去跟祝东道个别。
蔺泊舟轻骑出发,只带很少的人,祝东肯定不在范围内。
孟欢走到半路,被另一个人拦下。
山行:“王爷的马匹和马车备好了,要不要过来看看?”
“看马?”虽然不解,但孟欢还是跟了过去。
马匹在马厩里踱着步子,膘肥体壮,孟欢伸手摸摸马的额头时,山行的低音响在耳边:“王爷一心回京吗?”
孟欢转过脸,对上山行憔悴的目光,才意识到他有话对自己说。
孟欢点头:“他跟你说了吗?”
“说了,”山行摇头,他平日吊儿郎当的眉眼变得凝重,“王爷要独自回京,行完这几百里的路,向陛下面陈。”
他声音顿了一顿。
“可我不想王爷再做忠臣。”
“……”
好像被什么东西当头敲下来,孟欢心口震动,和他视线相对。
“其他人对王爷有公论,也有名节的打量,认为他应该敬天法祖,甘为臣媳,做一个备受委屈但仍然鞠躬尽瘁的忠臣。但你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们不是朝廷的人,我们是王爷的人,只有我们真心实意为王爷的未来着想。”
陈安说的没错,激进的部下已经有反意了。
“你觉得这一切是王爷应该遭受的吗?”山行说,“王爷焚膏继晷,日日为朝廷操劳,可换来的是狡兔死走狗烹。王爷的才华不亚于宣和帝,当年若不是太子被废,现在该坐皇位的就是王爷。这一切本来就该是他的。”
孟欢低也不说话,着头,就用手去摸马的脑袋。
“王爷回京的心意已经确定了,我们任何人都劝不动他,也许你——”
山行声音含着些乞求,“我宁愿跟着王爷出生入死,也再不愿意在这个倒行逆施的反朝苟活,王妃,你若是为了王爷着想,那就劝劝王爷。”
意图出来了。
孟欢摸着马匹的脑袋,半晌不语。
敢情,他也被当成能左右大佬思想的夫人了。
孟欢眉眼干净俊秀,怔怔发了会儿呆。终于,他收回了摸马的手,摇头:“我只是他老婆愈沿,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这句话很有说服力,本身也长得白白净净,声音温吞,感觉好像脑子转的比较慢的样子。
孟欢说完,心情有些忐忑,偷眼看他。
他不想左右蔺泊舟的想法,希望他们明白。
山行苦笑,向他拱了拱手,道:“告退。”
人走了以后,孟欢站在原地,白皙手指握紧了缰绳。眼前的马儿鼻腔喷出了一股白雾。
孟欢叹了声气,也离开马厩。
深夜时士兵大概都睡了,营寨笼罩在一层迷离的夜雪当中,寒意侵入了衣裳,冻得浑身骨头发抖。
“箱子放好,里面装的全是金银贵重物,沿途打点关卡就靠这箱子的东西了。”一行人围着马车忙碌,招呼着把重要的东西稍作伪装后,装好。
“路上小心,走大路,别遇上土匪和流民了。”
“无论如何,保护好王爷,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你十个人头都不够砍。”
夜风萧瑟,一行人站在马车旁,为蔺泊舟送行。
“带来的十几个王府护卫伪装成家丁,再不敢多带人了,只恐怕被认出来。”
陈安老泪浑浊:“王爷,到了京城,速速来信!”
今夕不同往日。
去京城这一路,只怕危机重重,有去无回。
“放心,本王去了京城,立刻禀报陛下,送调令让你们回辜州。”
蔺泊舟被他搀扶着踏上了马车,步履稳当。
孟欢回头看向了这片营寨和营寨里的数万人,蔺泊舟深夜走,以免惊动大家,人多口杂暴露行踪和消息。
接下来的几天都不会有人知道蔺泊舟走了,但大概四五天弹尽粮绝时,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回归团营,吃起皇粮。
这时候,哪怕有人泄密,也没人能追上蔺泊舟了。
“上路了。”
简单一句话,马鞭扬起。
马车粼粼,逐渐驶入了夜色中,逐渐被风雪和黑暗吞没。
第108章
“公子, 奴才到处去问,都说摄政王死在了辽东。”
傍晚时分。
京城北门外几株大槐树下,木头支起的摊子旁放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风尘仆仆的健仆,另外三个人坐在茶棚。
三人穿得不算有钱,衣裳却也干干净净,其中一个年纪小一些,模样俊美清秀,双手抱着茶杯呼呼吹气,热雾洇湿了他白皙的额头。
“哥,不烫了,给你喝。”
他把茶杯递给身旁的青年男人。
他青年男子高瘦,眉眼极为俊雅,但似乎眼睛不便,让他牵着手缓慢地摸到了陶碗。
他们喝茶,健仆走到他们身旁说了这句话。
“死在辽东了?怎么会这样?这可是监国摄政王啊!陛下年幼,朝事可都归他管呢!”三人当中身材较为魁梧的男人声音洪亮,模样无比错愕。
茶棚里其他吃茶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转头议论:“谁知道啊,也有说是造反自杀的,也有说的被逼自尽的。好端端天上一个活神仙,不久前还呼风唤雨,怎么就死了。”
“我听说,是他打了胜仗,被奸人暗算,下药毒死的!”
“……”
声音喧闹。
孟欢再喝了口热茶,一直没有说话。
他身旁, 蔺泊舟修长的手指转着杯子,安静听着,片刻后把杯子放了下来。
“嘿嘿嘿,”张虎转过了脸,他不敢在蔺泊舟面前造次,就跟孟欢抬了抬下巴:“二公子,怎么样?”
孟欢给他竖大拇指:“厉害。”
——蔺泊舟死在辽东的谣言,是蔺泊舟亲自下命,张虎亲自到处传播的。
古代通信不发达,老百姓大多不识字,获取消息都是口耳相传。张虎叫随从里有诗才的编了几首诗歌,边走边唱,唱蔺泊舟忠肝义胆但被奸人毒害,唱蔺泊舟野心勃勃造反被杀,唱蔺泊舟双目失明堕入雪海疑似飞仙。
唱了一路,混淆视听,唯一想透露的消息就是蔺泊舟已死。果然,这消息传播得比他们赶路的马车还快,刚到城外歇息,京城百姓都在议论蔺泊舟是死是活。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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