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内只剩下了两具棺椁,蔺泊舟和孟欢两个人。
蔺泊舟取两炷香在长明灯前点燃,一柱递给孟欢,对棺椁安静了一会儿。
“父王,母妃,儿子回家了。”
棺椁静静放置,像两块什么都听不见的石头。
孟欢手心捏着香,闻到了灰烬的气味。
“儿子在辜州没来得及成家,去京城成了家,他姓孟名欢,现在带过来让父王和母妃看看。”
蔺泊舟牵上了孟欢的手,眼睫挑了一缕暗灯的薄光,声音温和,“对儿子来说,他好像是菩萨的恩赐,看儿子这么多年可怜,让他来成全儿子。”
“……”
孟欢心口微微震动。
他手里的香被供入炉子。
灰烬散落时,原书里蔺泊舟年少时事浮上记忆。
两三岁时,稚子过目能诵,父王听见稚音欣喜若狂:“我蔺鸾后继有人,宗室得以兴盛了!”
幼年,被一群太子师围着,规规矩矩坐凳子上背四书五经,三礼三注,稚嫩白净的脸安静,背好了以后,在赞美声中隔帘去看母妃的脸色。
少年,蔺泊舟坠马失明,父王当即宣判他成为废人:“宗室总要有人继承,但废疾之人不传,以后还是多培养他弟弟吧,舟儿后半辈子就这样了。”
蔺泊舟双目覆着纱布躺在床上,手指捏拳攥紧。也知道他意识清醒,但蔺鸾说完摇着头就走了。
再后来……蔺泊舟在母妃的默许下杀了同父异母的弟弟,世子之位得以稳固,蔺鸾惊讶,但其他儿子都不成器,怒道:“你聪慧敏锐,还有非人的手段,大宗走向衰亡,非常人不能扶正,也许你将来能助皇室步入正轨。”
在蔺泊舟人生的前二十六年,他一出生血脉就赋予了他此生的责任,庇护大宗,振兴大宗皇室。
可这世间好像只有世子,摄政王,而没有蔺泊舟。
灯火倒映着蔺泊舟漆黑的瞳孔,微光摇晃。
“父王,母妃。”
孟欢侧头,蔺泊舟眉眼平静之后,像压抑着一股子邪异,眸子里星星点点犹如鬼火闪烁:“儿子不孝。”
他站在棺椁前,身影让烛光拉扯得摇晃。
孟欢怔了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自己不孝。
“父亲和母妃希望儿子匡扶宗室,拱卫皇威,皇权不至于旁落,将大宗江山拉回正轨,但儿子做不到了。”
不仅如此,儿子还有狼子野心。
食宗禄,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而不思图报的,不是别人,而是儿子啊。
父王即使被废,也从来没有不臣之心,一心还为宗室谋划,为蔺家的江山忧虑。
可儿子,如今却想天下洪水泛滥,将那皇位上的蔺家一股子冲溃。
蔺泊舟素衣干净,静静地站在棺椁之前。
这么多年,他对父母没有任何埋怨,只有抚养长大的恩情。
甚至连禁锢着他双手的锁链,过于坚实,沉甸甸地将他束在原地,他也没想过逃离。
可挣开以后,蔺泊舟才发现万分轻松。
“儿子要做一件事,将来九泉之下相见,万望父王母妃勿怪罪,也勿对儿子失望。”蔺泊舟抬眸看向了棺椁,眉眼平稳,声音也温和。可话里的压抑和野心,好像是这么多年对父亲最残忍的报复。
“呼啦——”
一阵墓道内的风吹来,将灯火吹得歪歪斜斜,墓穴冷幽冷不已,宫灯被吹得撞击墓壁,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声音不停地扩大,好像表达着愤怒。狭窄逼仄的暗室气氛突然变得恐惧。
蔺泊舟眯起眼,平视后殿正中棺椁,像一场无声的角力,谁也不肯退让。
风吹了一会儿,慢慢又停下来了。
孟欢眸子转动,喉头滚动:“夫君。”
“不用害怕,”蔺泊舟握紧他的手,“死的人已死了,没什么能再挡住我。”
孟欢还是受不了墓穴中的氛围。
“那就回去吧。”
两道身影提着宫灯出墓道,陈公公连忙上前照明。还站着两位中年妇人,白衣裳,木簪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立在一旁。
“王爷。”
是先王的两位妃子。活着不能陪葬,便在王陵旁守墓,等去世以后葬在先王身侧。
蔺泊舟道:“见过二位太妃。”
辈分上她们都算蔺泊舟的母亲,但身份上,实在不能和蔺泊舟相提并论。只是听说他来看先王,二位太妃出来见个礼。
孟欢忍不住多看这二位朴素的妇人。
她们好像是蔺泊舟唯一的亲人了。
不过只有简单的嘘寒问暖,让随从多向王陵多送日常用品,蔺泊舟便牵孟欢:“走吧。”
蔺泊舟并不在乎这些亲人。
陵门口,寒冷的风吹凉了耳朵。
孟欢忍不住问:“我们就算见过父母了吗?”
蔺泊舟:“见过了。”
孟欢闲的没事思索:“你的父亲要是在世,会对我满意吗?”
蔺泊舟微笑:“为夫和欢欢过日子,当然是为夫的想法更重要。”
“嘿嘿。”
浅作一下。
孟欢想要的就是这句话:“不管他们怎么想。”
夜有些深了,地面上覆盖着积雪,孟欢在蔺泊舟的托举下再骑上马,背后,温暖的身躯重新将他包裹。
“冲了,骑大马!啊啊啊啊啊——”
蔺泊舟勒着马匹缰绳调转方向,侍从远远跟在背后,带着孟欢爬上了一座不高不低的山坡。前方是断崖,站山坡可眺望整座辜州城,夜里城池弥漫着万家灯火,身侧是汹涌澎湃的黄河,身后群山环抱。
孟欢腰腹被他有力的手臂抱住,不冷,耳畔的呼吸滚热。
他目光莹亮,仔细眺望着这山川的每一道痕迹,城池的每一道门,河流的每一处折角。他错过了蔺泊舟的前二十六年,回到他长大的地方,孟欢想追寻他的从前,去印证幻想中的画面。
“你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对。”
“这座山你去过吗?”
风雪催紧,蔺泊舟拽过大氅将他抱着,轻轻吻孟欢的耳朵:“去过,那儿有一座香火旺盛的道观,据说曾经封印过僵尸,传闻古怪。”
像看到了他描述的场景,孟欢醉眼感兴趣地变亮了,躲开被蔺泊舟亲的发痒的耳朵:“这座山你去过吗?”
“去过。”马匹轻轻踱步。
蔺泊舟声音温柔至极:“这座山草木茂盛,道路险峻,时常出没猛虎和豹子。为夫十六岁那年,有野兽下山闯进村子里袭击村民,为夫携弓箭进山,猎了一只黑色的豹子。”
“哇。那你以后还打猎吗?”
蔺泊舟捏他的下颌:“打呢。”
孟欢下了命令:“要带着老婆,不许一个人享乐。”
蔺泊舟勾唇,亲了上去,“带老婆。”
他唇瓣本来有点儿凉,轻轻蹭了蹭孟欢的唇瓣之后,升起温度,空气中也浮出一点儿氤氲开的酒香。
孟欢蜷在他怀里,眼皮半闭着,把眼前能看到的山头都指了一遍,同时被他亲的有点儿犯困,
于是,他很乖巧老实地看向蔺泊舟。
“夫君,困了。”
少年醉醺醺,说话的声音也特别软。
自从打仗回来以后,孟欢大概是觉得周围没有任何威胁了,完全放弃使用脑子,在蔺泊舟面前摆烂得像个巨婴。
不过他夫君乐意,哎,甘之如饴。
蔺泊舟笑,果然拿他没办法:“欢欢困了?那就回驿馆睡觉,为夫抱着你睡,好不好?”
孟欢脸颊蹭他下颌:“夫君最好了,夫君最好了。”
是属于旁边有个第三者能被齁死的程度。
蔺泊舟真心笑的,他觉得孟欢好可爱。
这些幼稚的小情话,对有感情经历的人来说有点儿嗲了,但对娶妻太晚没享受过情爱的老处男蔺泊舟来说刚刚好。
雪地里踏出马蹄的脚印,马匹缓慢踱步,像故意给独处的小情侣延长雪夜的世界。一路走孟欢一路撒娇,缠的蔺泊舟似笑非笑,到后院孟欢还拿通红的眼睛瞪他:“睡觉,不许再跟其他人交际,你要陪陪我,我才是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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