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质高兴之余,不忘带来师弟。师弟的字比他更好,当场写就一篇诗文,家老果然欣然答应。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族学离书院甚远,且匿在群山之中。他们每日公鸡未鸣便要出发,近一个时辰才能抵达族学。来去不仅耗费时间,更折磨双足。
沈质还好,年少时做过比这更苦的活,脚底早已磨出一层厚厚的茧子;师弟的皮肤娇嫩一些,走出数个水泡,得拿银针燎火后挑破,敷上草药。
冷芳携昨晚才挑了水泡,还没好,走路歪歪扭扭,有时不小心踩实了,便自喉间滚出一声痛呼。
沈质道:“我背你上去。”
冷芳携摇头:“师兄你披着蓑衣,全是水。再说了,只剩一点山路。那么长的路我都走过了,还差这一点吗?”
沈质无奈,只能扶着他一点点走上去。等到了族学,天光已经微亮,山野间野鸟啾啾而鸣,令人心旷神怡。
沈质与冷芳携擦掉热汗,在书室外打理衣服,彼此观察,没有污痕,才换了一双鞋进去。
他们在最底层的书室里抄书。这里原是杂物间改成,狭窄逼仄,仅有两张矮案和蒲垫,伏案抄久了免不了腰酸背痛,又因几乎没有空气流通,每抄一页,他们就要走出去吸一吸气,免得在里面闷晕过去。
暑热时更加难熬,出的汗水能将一身打湿。不能把汗珠滴在书页上,二人只能时时拿布擦手,一天下来,手通红。
好在,现在时节冷下来,缩在书室里还更暖和些。只是手指仍然僵硬得难以取胜,两人便互相搓手,让指节热起来。
这个时辰,族学里的学子还未起床,二人便凝神静气开始抄书。一个早上的功夫,往往只能抄下两篇,为了多抄些赚钱,他们在亭子里几乎狼吞虎咽,将族学给的咸汤和米饭拌在一起囫囵咽下去,将中午休息的时间也挪过来抄书。
但他们本来睡得就少,中午不休息,有时抄着抄着就头脑发晕。为了避免抄毁,冷芳携与沈质将并排的矮案改成相对而立,这样时时可抬首观察彼此状态,若发现不对劲,便提醒对方。
这天中午,沈质照常抄书,时而抬头,发觉对面的冷芳携拿颅顶对着他。立刻搁下笔,走过去扶住他的身体,他有心叫醒冷芳携,待看到他两眼青黑、满目疲倦,于心不忍。
“唔……”冷芳携反而自己醒了,“……好在有师兄,我差一点睡着了。”
沈质道:“你干脆睡一会儿,我帮你看着时间,只眯一刻钟就叫你起来。不然你这样困倦,下午又怎么办呢?”
冷芳携笑了笑:“下午自然就清醒了。我也没多困,不劳烦师兄。”
说罢,一手自布袋里拿出两枚冰片,又夹了根细小的银针。
“师兄。”冷芳携递过去一片,“我看你也快睡着了。”
低头一嗅,再用银针扎扎手掌,总算清醒过来。冷芳携继续伏案,刚一俯身,腰也痛起来背也酸起来,他打了矮案一掌,气愤道:“待我日后做大官,定要把全天下的矮案销毁了。这等磋磨人的东西,是谁爱用?”
沈质道:“为官者,不能以自身心意率性而为,你这样的是奸臣。芳携不是曾说,要与师兄一同入朝为官,师兄弟道济天下,名留青史?”
冷芳携闻言,忙作噤声状,说:“这种话别总挂在嘴边,说多了就不灵了。不过,待日后金榜题名,师兄可去大理寺、刑部,你素来谨慎爱思,明察秋毫,去那里定然官运通达。”
一边不让多说,一边却自己畅想起了未来。沈质没有说扫兴之语,问他:“那师弟呢?”
冷芳携捏着笔杆子,思索一阵,犹犹豫豫地吐出:“吏部。据说在里面做官,不仅油水丰厚,而且威风八名,等闲没人敢冒犯……”
到了傍晚,借着光线几乎看不清字,两人只能点燃烛火,快速抄完残卷,立刻熄火。晚上没有饭留给他们,二人必须尽快回到书院,在那里才有饭吃。
又是披星戴月,眼见着快要抵达书院,身旁的少年忽然向前疾冲而去,推开房门:“吃饭了!”
他回头望着沈质,眉眼弯弯,眸中流光溢彩,不似凡人。
乡试前,他们靠着抄书攒下一笔相较以往不菲的身家,却不敢乱花,仍然像以前一样吃喝节俭。虽然约定好了那笔钱只有万不得已时才能动用,路过一家玉石摊时,冷芳携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沈质心道,师弟还是个小孩性子,平日已经十分节俭压抑,不如这回给他买个礼物,让他高兴一番。
冷芳携瞥了眼摊主的脸色,凑到沈质耳边悄声说:“你看最左边那块,上面有一抹红痕。”
沈质循声望去,毫不费力地找到冷芳携看中的玉石,便道:“摊主,这块我们要了。”
连价也没回!
非但没有收获师弟的笑颜,反而被瞪了一眼,沈质有些莫名,将石头放在冷芳携掌心。
“唉。”冷芳携叹了口气,问摊主:“能帮我将玉石分成两块吗?上面的红痕各留一半。”
摊主本以为他们是斤斤计较的穷酸学子,没想到掏钱如此爽快,干脆利落地将石头切成两半,还将缺口处打磨一番。
冷芳携把其中一块递给沈质,说:“我们各自雕琢出一枚玉佩,互赠给对方,以祝科途顺利。如何?”
沈质万没想到师弟竟然抱有这样的心思,一时之间感动万分,捏着玉石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将一腔情谊灌注在玉石雕琢上。
在他心中,师弟冷芳携如流云般潇洒万分,又飘忽不定。便在玉佩上刻流云百福纹路,云纹形似如意,表示绵延不断;蝙蝠意同“福”,流云百福,即百福不断之意*。
冷芳携给他的玉佩上雕刻福禄寿喜图案:“愿师兄幸福、安康、长寿,福气在身,别总是愁眉苦脸,好似背水一战,仿佛这一回没有考中,身家性命全完了。古往今来,大多人都是考了数次才中举,一直考到头发花白的也不少,你那样想,要那些人如何自处?”
他将玉佩挂着沈质腰间,眼里罕见地沉淀着温柔之色,仿佛潺潺溪水,抚平人一心的躁虑。
原来,这一段日子里深夜辗转反侧的焦躁和忧虑,全被他看在眼中。沈质一时无言,不敢将那样想的原因告知于师弟。
只因为……师弟走得太快,他太怕赶不上。
他想说,师弟,你不要娶越云岚了,你想办法把她接出越府就好;想说,我们在朝堂之中同进同退,一同为天下苍生计,我会保护好你;还想说,等以后头发花白,站也站不稳,我们一道入林中归隐,如何?
然而千言万语,纵然入梦,也不敢泄得一字。
沈质唯有微笑。
互相为彼此挂上玉佩,冷芳携捏起自己腰间那枚,冲沈质招了招,分开的玉石碰在一起,虽然轮廓不再相依合契,晃眼一眼依然浑然一体,一道红痕艳丽灼目。
冷芳携秀眉舒展,唇角漾开一抹浅笑,眼眸似被浓墨绘出,抬眸之际,光华四散。
那时,沈质从没想到,日后两人近乎形同陌路,他也不能依靠师兄的身份将师弟护在羽翼之下。
更没想过,与他陌路已久的师弟会在他生辰时送来礼物。
“师兄。这方墨砚我寻了好久才得一个,极为珍贵。你不爱那些财宝,醉心案牍,送你墨砚正好。我的一番心意,你可要好好收着。”冷芳携将墨砚给他时,唇角的笑意与昔年互赠玉佩时别无二致。
沈质明知有问题,仍然忍不住收下,珍爱地置于榻边,几乎日日端详。
甘之如饴,引颈受戮。
几如饮鸩止渴。
第62章 “我?”
那方墨砚颜色沉稳内敛,日光下温润生光,近似于冷芳携的眼眸。而玉佩的色如羊脂,更似他雪肌白肤,那抹红痕,不正对应着时而弯起、笑意款款,时而平直、锋芒毕露的薄唇么?
看到它们,仿佛也就看到了师弟。
冷芳携仿佛仍然对他笑着,眉眼飞扬,说不出的少年意气。他向他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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