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214)
敖宸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八百年前对着杨烁杨焰两兄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即便是要求人当皇帝,也永远都是一副冰冷的姿态。
而这样的神,为了自由放弃了尊严。
他本应该是遨游天上的龙,却不得不困于骊都干涸的地表之下,守着一湖死水眼看着自己被抽血蚀骨,然后寂寂无名地死掉。
杨佑或许不懂他多年来的心境,却懂了他的执着。
因为杨佑本人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执着,尽管他的执着可能要随着敖宸的离去而终结。
陆善见脸色大变,“陛下请三思,释放龙神事关天下……”
“你去和百官解释,他们会信吗?”杨佑笑着问,“只有我们知道敖宸的存在,一个莫须有的神和从来没见过的阵法,谁会信?”
“我并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也不是来寻求你的帮助,我已经掌握了解开阵法所有关键。”杨佑看着陆善见坚定地说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我的决定。因为你是杨护的传人,仅此而已。”
“陛下就不想想,龙神一走,天下动荡,兵祸四起,陛下将如何自处?陛下既然愿意实施新法,必然胸有澄清海内之志,龙神一走,陛下又何谈江山功业?”
杨佑对着祖先牌位行足了大礼,抬头慢慢看着杨烁的牌位慢慢说道:“没有敖宸,齐国走不到今天,早就亡了,如今朝廷积弊甚至可以上溯几百年前,安知不是天道对齐国的处罚?新法能救国,是齐国的运数,不能救,那也是杨佑我无能。本为人事,为何要强行扭转天命?”
“可是陛下……”
杨佑平时很少和别人说这些真心话,此时说起来就有些没完没了,“我听说饥荒严重的时候,百姓会吃人度日。我的祖先靠吃人发家,此后八百年,杨氏一直在吸食敖宸的血肉,我既然已经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真相,又怎么能再闭上眼睛回去吃人呢?”
“杨护当年明明可以在民间度过一生,却要执意回京替敖宸修改阵法,不惜身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除了他对敖宸的感情,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
“他在赎罪。”
第171章
他在赎罪。
我也在赎罪。
有多少罪要赎,杨佑不知道,实在是太多了,或许连敖宸自己也不知道。
陆善见一直在劝杨佑打消这个念头,而杨佑始终报以淡淡的微笑。
之前的每一次探险都是意兴所致,由情而生,情感的因素大过了理智的因素。
可这次不一样,他已经离开敖宸很久了,生活里也再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他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去反思,去衡量,去选择。
他很平静,因为这是一次从头到尾的彻悟,除了阵法,没有任何东西挡在杨佑的眼前。
他对陆善见说:“我理解你的立场,如果你不愿意看见我解开囚龙阵法,你可以自行离去,不必为齐国效忠。做为皇帝,朕也不会怪罪你。”
陆善见用眼睛打量了他很久,杨佑跪在蒲团上,膝盖微微发麻。
陆善见才说道:“陛下,你和高祖,都是一意孤行的人。”
“是啊,”杨佑感叹道,“所以他种下的因,要由我来结束这个果。”
“陛下有好生之德,可……罢了。”陆善见说道,“世间事,也并非需要龙神不可,臣愿意陪陛下走到最后。”
陆善见手指微动,开始运算天机,刚刚掐了两个指节,他就感到艰涩无比。这件事牵扯之广,所引发的能量之巨,已经让他无可运算了。他作为术士窥奇的那一面完全被激发了出来。
当年的南华君究竟是如何做下改天换地的阵法?今日的解阵又将会引发什么变化?
一切的一切,都担负在了身前这个青年略显瘦削的肩膀上。他的皇帝,这个国家年轻的主人,才刚刚登基不久,就要做出一个残忍而痛苦的决定。
他很佩服杨佑,没有人会舍得放弃到手的皇位,甚至是拿皇位去做赌注,但他无法理解,正如他无法理解杨护一般。
阵法已成,既然于国有利,又为要强行更改?
杨佑得到他的承诺,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杨遇春的信很快从边关传了回来,杨佑还以为是紧急的军报,打开一看,才发现是关心自己的消息。
他笑着写下了无碍的字迹,让杨遇春把杨言调回来,如果杨佑决心不娶妻,那他就得做好立皇太弟的打算。
薛王家的孩子都是合适的年龄,不过他还得仔细考察一番,决定到底是杨言还是杨玄。
虽说他偏爱杨玄,但也必须顾及长幼秩序,如果处理不好,无异于又会上演一场夺嫡的争端。
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如果敖宸的影响真的会导致灭国,那他也不需要一个皇太弟来替罪。杨佑做的事情,杨佑必须一力承担。
他虽说向陆善见透露了解开阵法的打算,却不得不先着手处理接连的刺客事件和士族问题。期间还要推行新法的改制,特别是其中的新税。
总是有许多问题等着解决,解决了一个,未来还有更多,庞大的国家注定了杨佑不会有闲暇的时候,每次想起敖宸,杨佑都会对自己说,等一等,等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可是忙过了这一阵,还有下一阵,等他反应过来时,夏天都过去了,连秋风都十分萧瑟,隐隐透露着寒冬的气息。
他终于识破了自己的骗局,等待就是拖延,是企图将选择权交给时间。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杨佑一天都不能再拖,也许他现在还能清醒地认识到必须要放了敖宸,可以后呢?他的皇位坐得越久,他就会越放不开敖宸。
他连一天都拖不了,当晚就从御花园找到了敖宸的秘境。
苍翠青葱的松林已经全部秃了,只留下干涸的枯枝朝着天空延伸,空气寒冷而干燥,神庙因为疏于打理而变得荒芜,任由青苔将墙面染得斑驳。
杨佑呼出的气变成了白色,他穿过枯枝败叶,走到了湖边。
湖水已经全然变成了黑色,数以千计的黑色光点从湖面溢出四散,最后汇集在夜空上,汇成一条黑色的银河,穿梭着流向天际。
杨佑抬手抓住了一个光点,光点旋即消失在他掌心。
敖宸确实在逐渐走向死亡,越是靠近终点,他的衰弱就越明显。
“敖宸?”杨佑轻声道,“这是你的龙气吗?”
湖边传来呜咽的风声,当做是对杨佑的回答。
杨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许多光团围绕在他身边飞舞,久久不肯离去,如同黑色的萤火虫,最终还是被看不见的力量吸往天际。
杨佑心里十分失落,但他还是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对着湖水说:“我明天夜里在宣政殿等你,我们好好说说话。等过了子时,我就去解开你的阵法。”
流光从他的指尖穿过,杨佑道:“你不来也没关系,我依然会遵守约定解开你的阵法。”
“你不出来见见我吗?”
算了,杨佑苦笑着离开了秘境。
该睡个安稳觉,他想,精神不好可撑不过幻境的折磨。
他睡前让瑞芳备好了佳酿,等明天下朝之后搬到宣政殿里去。
所有的安排都有条不紊。
瑞芳有些迟疑地说道:“陛下,上次您就是在宣政殿出了事,可出了什么事您又不说,叫奴婢白白担心,这次又要去那里面做什么?”
“去祭神。”杨佑的笑容在昏黄的烛火里十分温暖。
“好姐姐,你就放心吧。”他说道,“没有下次了。”
……
十月初一,寒衣,严冬至。
这天早上祭祀完祖先,杨佑顺利地上了朝,似乎是为了照顾他一般,最近都没什么事情发生。
他下朝之后回去补了补觉,在黄昏时分来到了宣政殿。
宣政殿里,瑞芳按照他的要求陈列了许多美酒,堆成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塔,杨佑遣退了附近所有的宫人,让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要进来,违者以死罪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