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需你照顾,医馆不是有大夫?”
“大夫年迈,应忙不过来。”
“你也不年轻。”
“……”
“她既然没了至亲,迟早要学会自己活着。”
司韶令边说边继续擦蹭江恶剑的额头,目不转睛看掌中的人尽管极力装作冷漠,却听了他与兄长一番话后,仍不可抑制泛红的眼尾。
他眼里看到的自是只有一片灰白,可江恶剑的脸现今干净无尘,眼底那一圈圈晕开的浅痕必然躲不过他的细致审视。
“……”厉云埃则盯着司韶令一反常态的模样,并未猜到具体原因,却也没与他再争辩,只想了想道,“那我今晚先在医馆住下,明日再来找你。”
“不必,”谁知司韶令又生硬道,“你安心睡在我这里。”
“阿韶——”
“一个没人要的孤儿,以后还有的是苦头吃,你这般在意她干什么?又不能一直养在身边。且她今晚能否熬过去……还不一定。”
薄凉而决绝的话方一落,不待变了脸色的厉云埃出声反驳,司韶令本欲继续试探的神情也是一怔。
原是他用力蹭着江恶剑额头最后一块脏污间,不经意碰触掌下那双看似坚垒的眼睫,竟好像陡然蹭到了星点湿迹。
厉云埃也罕见的沉了脸:“你今日总胡说些什么?”
“……那就随你吧。”
仅愣了片刻,倒很快的转了话锋,司韶令另一手覆过来,慢慢在抬起的掌侧摩挲着,像在确认刚沾到的那一小截湿凉并非错觉。
直到厉云埃转身离开,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火光摇曳,孤零地托着沉沉黑夜,眼前多了些空旷的清晰。
司韶令才又发现,江恶剑额头上的并不是什么脏污,而应是一块浅红的疤痕,由于与他身上其他剑伤留下的痕迹不太一样,遂一时没能辨认出来。
安静许久的江恶剑此刻却突然姿态滑稽的拱动,司韶令看他拱的艰难,微一抬袖,替他打开了些。
紧裹在身上的被褥终于变得松垮,江恶剑没再管它,就那么披着,在里头飞快的屈膝并拢,腰背挺得笔直,而后幅度极大的,朝前方司韶令一叩。
第5章 活着
敏锐如江恶剑,心如刀割过后,自然已能看明白,司韶令定猜出了什么,才会句句剖他肺腑,而他一时无察,更露出了破绽。
于是额头“哐当”磕在坚硬的床沿,倒也没觉有何屈辱,抬起头时依旧露出他两颗狡黠的虎牙,语气炽烈地叫了一声。
“主子!”
司韶令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是你妹妹。”
其实一旦心中生出怀疑,只需再稍一回想白日的情景便知,女娃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并不像是仇恨,尤其那几声微弱又不甘的“哥哥”,若非江恶剑紧随其后的故意扭曲,早该被人看出端倪。
而五年前江寨之事大多不堪回首,司韶令却仍记得他初到时,江恶剑的娘亲已怀有身孕,算起来那孩子的生辰,正应是攻寨前后间。
听见司韶令语气如此笃定,江恶剑目光只微晃了晃,又重重一磕,极为恳切道。
“你以后就是我的主子,说什么我都听。”
他的自尊早就化为不值一提的齑粉,只要能让司韶令高兴,叫声主子也没什么难的。
“……”
而本以为这般遂了司韶令的愿,对方应终能心情转好,江恶剑正搜肠刮肚地欲再添几句漂亮话,岂料司韶令居高临下的视线一扫,原本便没什么温度的房屋彻底雪窖冰天。
笑容发僵之际,下颚猛然被坚硬的剑柄抵住,江恶剑被迫仰着头,看见司韶令几乎将他穿破的冷眼。
“你今日前来,根本不是要笼里那些孩子的性命,你的真正目的,只为将你妹妹混入其中,借此与你撇清关系。而你一死百了,你妹妹的身份再无人知晓。”
司韶令紧盯江恶剑终有裂痕出现的假笑,继续道:“你掳了我兄长,也并非如你所说的碰巧。”
“你是为了引我出来,因为你心里最希望的,是由我来收留你妹妹。对不对?”
这一句话落,抵在下颚的剑柄似要挤碎江恶剑的喉咙,江恶剑艰难张了张嘴,想开口说什么,却最后还是放弃。
当年这明媚如雪的少年给了他冲破牢笼的生机,他却恩将仇报,害他此生暗无天光。
尽管如此,他现今又厚着脸皮的,只愿信他一人,死也要把妹妹送到他的手上。
他十恶不赦,活该一切被拆穿。
“你凭何觉得,我定会收留你妹妹?”果然,司韶令这次又冷声问道。
江恶剑便也不再迂回,嘶哑着嗓音如实开口:“所以……我让你杀了我,我这条命就是来给你解恨的,只求求你,能护她长大。”
朔风吹进窗缝,屋内忽然暗下,仿佛连灯火都被这一句过于坦诚的恳求覆上些许潮湿。
司韶令沉默片晌,竟没有嘲讽什么,只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冰冷地问道。
“你当年真的亲手杀了……我的七位师兄?”
闻言脊背骤凉,记忆下意识回到那雪虐风饕的一日,又心知该来的总要来,江恶剑破天荒没敢看司韶令悲恸的眸子,垂眼道:“是。”
而说着,他又忙不迭补充:“我的命是抵不过他们七个人,但你可以用任何手段报复我,直到你——”
“用我曾教你的剑法?”却不等他说完,只听司韶令又问道。
神色稍愣,江恶剑很快便明白过来,司韶令问的是他当初杀掉擎山七英时所用的剑法。
心知实话过于残忍,但在此事上并不打算有何隐瞒,江恶剑点了点头:“没错。”
“确定么?”司韶令紧接着问。
一时没能听出司韶令此番略显怪异的态度,江恶剑用力点头,连带着头顶双手也跟着晃动:“确定。”
他哂笑一下:“毕竟除了你,寨里哪还有其他人教过我剑法——”
说话间他下意识朝四周看去,才猛地发现,原来司韶令抵在他下颚的,正是自己的长剑。
长剑三尺有余,双刃凛凛,虽比不得司韶令那柄以稀世玄铁而铸的“荆棘”,却格外森凉可怖,血气弥靡,令人望而生寒。
他五年前眼中独剩仇恨,一路犹如煞神,只欲毁天灭地,根本忘了他所用剑法,乃名为——慈剑。
司韶令随着他的视线低头,抬手慢慢扯去剑柄下方紧裹多年的布条,露出尤为干净的一块,果不其然,他亲手所刻的“慈”字仍在。
这是他曾单独为他所拟的剑法,就以他的名字命名。
因为那时的江恶剑,还是……江慈剑。
是在刀山剑林的吃人寨里,纯净乖巧到令人想要奋不顾身拯救的稚犬,分明比司韶令年长,却整日黏在他的身后,对寨外的江湖憧憬神往,只盼有朝一日能随他剑啸山河,行侠世间。
与如今恶戾乖张的疯狗无半分相像。
俨然也透过那道熠然字迹记起早已陌生的少时,江恶剑神色微有恍惚,随即又强行将翻涌的碎片抛至脑后。
心想既然已这般确认了,司韶令断没有再留他性命的道理,他先前应是对他仍存有一丝期待,才迟迟没有动手。
现在他手刃仇人,他解脱苦海,百姓欢喜,皆算快哉。
然而死亡分明已近在咫尺,他这次信心满满地等待,竟万万想不到,又空欢喜了一场。
对方依旧许久没有声息,直至江恶剑再忍不住抬起头,发现人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不过也仅凉嗖地静坐了半刻,待司韶令再进来时,只见他整个人隐在雾沉沉里,玄袍衬得面容更为冷峻,像漂亮傲纵的天降神君。
眼看他走近,将手中热气弥漫的一盆热水置于塌前,又从怀里拿出各式的瓶瓶罐罐扔在一旁,江恶剑目光来回转了转。
“你这是……怕杀我脏了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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