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夙心的手艺倒比较寻常,且永远辛辣口重,但好在干净细腻,又有滋有味,总比其他粗人毫无讲究的吃法强多了。
可惜的是,江慈剑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司韶令每次见到他,他都如一只肚子饿扁的小狗,蔫巴巴地趴着。
尤其起初几日,浑身烫如火炉,整片后背惨不忍睹,人也仿佛快要死了,因疼痛而始终紧咬的嘴唇发僵,萧夙心连汤药都难以喂下,别说是食物。
直至有天夜里,司韶令正将门前水缸打满,透过木屋还未放下的小窗,烛影恍恍间,看见江慈剑大抵是太疼了,实在没什么食欲,怎么也不肯张口喝下那一小碗汤羹,萧夙心看他明显消瘦的侧脸,急得背过身,无声以掌心抹了下眼角。
过了半晌,江慈剑像是感知到什么,艰难动了动手臂,虚扯住她袖角,在她转过头时,总算微张开惨白的唇,冲她又安抚一笑,强撑着咽下些许吃食。
司韶令便看着这由尸山血海堆叠的吃人寨中唯一一盏烛火,犹豫片晌,自怀里摸出一直小心翼翼藏在身上的桑皮纸包。
看似不起眼,但打开后里面五颗赤金豆粒,却是价值连城。
月光下依旧可看到每一颗半透的泛金薄膜内药沙流转,犹如天上仙丹。
那是一种几乎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对外伤以及气血恢复有惊人奇效的稀世珍药——金菩提。
是他临行前,舅舅特地从金楼赶来拿给他,以备他在这豺狼虎穴中不时之需。
——金楼也是五派之一,由十二座外楼环抱最中央一座以纯金打造的楼阁,楼内堆金积玉,网罗天下至宝。
司韶令的舅舅与这金楼前楼主有些纠葛,否则这般贵重的灵丹妙药,常人断然难以接触,更别说一口气拿出几颗。
于是,待夜色更深,只剩墙角蟋蟀孤独而奋力的振翅,昏黑中,司韶令立于塌前俯视稍许,终伸手一把捏开江慈剑的嘴巴,将一颗赤金豆粒迅速塞了进去。
太过急促,指尖抽出时不小心碰到对方柔软的唇,也沾上几丝湿濡,司韶令又皱眉往他脸上掐了几把,蹭干净了才停手。
方一转身,听到一两声模糊低语。
“不要闹……”
便猛地回头,还以为他醒了,却目光犀利间,只看到江慈剑枕边那枚铜钱,此刻被他边梦呓着,边宝贝地覆在掌心。
回想起他几日前竟然抢先拒绝自己的那一句“有人了”,司韶令沉吟冷哼。
“啪”一个脑瓜崩过去,江慈剑蓦地睁眼,面前却什么也没有。
正疑惑着,倒是原本虚弱泛呕的脾胃得以和缓,背上灼灼伤痛好似减轻,摸摸肚子,竟觉久违的饥肠辘辘。
就算扯平了。
屋外司韶令如此心想。
江寨迟早覆灭,他与他们一家也不需继续扯上太多不必要的关系。
便随着江慈剑伤势日渐转好,司韶令再鲜少露面,也在处处谨慎之下,终于找到机会,重新回到当初萧夙心欲教训他的那片林子。
在进入此地之前,他曾假装好奇地向他人询问过究竟有何玄机,不过多数寨中人只有些神秘又羡慕地感慨他的确命大,竟中途改变了萧夙心的主意,不然可是九死一生的凶险。
他不方便深问,自己也想了很多种情况,只觉最大的可能,是与寨中豢养的鬼士有关。
那些被迫服用洗骨丹所化的天乾,最终结果唯有沦为六亲不认嗜杀成性的杀人傀儡,且据以往前来攻寨的人说,这江寨里的鬼士相比平常所见,无论身手还是头脑,竟都高深许多,来去无踪,凶戾敏捷,似又经受了极为严苛的训练筛选。
可江寨处处守卫众多,唯独这里还未看到有任何人出入,若真有鬼士,难道不需看守?
却正当司韶令凝神思忖,耳际浮风忽地轻晃,密集的石沙碎响自四面八方倏然闯入,微不可闻,不屏息根本觉察不出。
像是不止一人?
司韶令心下不免诧异,因他瞬时飞身隐于树荫,踏着枝梢远眺,分明看不见丝毫人影。
而簇簇风动未停,甚至更为快速,直觉危机已近在咫尺,他却极目甄辨,仍旧连来人一丝行踪也无从捕捉。
鬼士再行动机敏,也并非无形鬼魅,绝不可能神乎至此。
除非……不是鬼士?
脑内只刹那闪过这一念头,身子已下意识做出反应,便在脚下无声蓄势梢间的箭影猛然窜至面门之际,司韶令足尖骤点,恃息一跃,霎时翻身退离。
而疾驰落于地面,赤袍如云浪急腾,惊起漫目草叶,也使得掩藏在其中的万千暗涌再无遮挡。
的确。
长身窄头,红信獠牙,“嘶嘶”游蹿,入眼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色彩斑斓。
这片林子里并无鬼士,而是遍布毒蛇!
瞠然望着眼前难以置信的诡异情景,来不及想通这些毒蛇从何而来,怎从未出去,又为何那日萧夙心在时毫无征兆,司韶令不敢有半刻分神,长剑紧握,一向沉稳的掌心甚至渗出薄汗。
实在是数目过多了些,就算施以轻功,也无法确定在他起步借力之时会否被悬于高处的凶物突然扑来。
蛇身多为雄艳,咬上一口不堪设想。
可如此僵持必不是长久之计,眼看风里隐约有潮意扑鼻,只怕它们要赶在雷雨前夕尽数出洞,司韶令心知绝不可耽搁下去。
便当先前那一条已被他惊扰的劲猛长影再次撑着不可思议的下颌猝然嘶声而至,他沉淀已久的浑厚气力也伴随利刃出鞘而顷刻迸发。
一瞬间,如潮水聚拢的一道道长影蜂拥来攻,被司韶令一记横扫的剑风无情劈斩,半空中数道血雾绽裂,仍有截断的骨节不甘扭曲。
倒并无意赶尽杀绝,只趁对方被内力震慑的这一刹僵停,司韶令猛地踏起最近处已无凶影缠绕的长枝,便欲飞身冲过重重杀机。
谁料他步步打算,依旧低估了这片林子所隐藏的恐怖。
原是方才四周枝杈轰然震碎间,不知触及哪里机关阵法,整片树林被幡然打乱,仅隔瞬息,林海浩瀚,与他刚一进入时景象已完全不同。
他惊险跃出重围,却一时失去了方向,不得不又持剑落回原处,目光凛凛,冷得出奇镇静。
越是情形危急,越不可方寸大乱。
他爹曾为五派之首,也是五派之一的天墟掌门,天墟恰以剑、阵闻名江湖,所以他虽自幼拜入擎山苦练内功,却也对奇门阵法多少有些了解。
便长剑映出挺直身躯,红袖阔落,凡不自量力而来的长影悉数遭司韶令屠斩七寸,他也在这空隙中,视线一寸寸掠过草木虬枝,寻找那能够扭转乾坤的一线生机。
阵法机关诡秘多变,但眼见不一定为实,只需沉住气,总能发觉到破绽。
却正当周遭血气弥漫,腾腾杀风充斥耳鼻,突如其来的,空气中仿若掺入一丝丝不合时宜的味道。
司韶令身形不减,更撑起万分精力,以免自己出现幻觉。
然而细细分辨,他终是神情微怔。
真的……是酒?
怎么会有酒?
直至非常清楚的,察觉到剑下接踵来袭的迅猛飞影速度也似有迟缓,他猛一转头。
骤然落入一个朝他飞驰的怀抱。
只一霎,烈香沁骨,携着熊熊燃烧的岩浆将一切摧折。
天乾气息强鸷,迫使未分化的身体难免也有少许眩晕,司韶令极为抗拒地意欲一剑斩去,却睁开眼,惊讶看到前方所有蛇影正因着这铺天盖地的酒气而争相退却。
“千万别动手,”头顶传来瑟瑟劝阻,俨然怕极了他出剑,“我的信香坚持不了太久……”
说话间,江慈剑仍壮着胆子,双臂托紧身前被打横抱起的怒目美人,脚下不敢耽误,一边拼力逃跑一边以脚尖精准掠过草中各处机关,开出一条通往林外的崭新长道来。
而还没等司韶令皱眉想通他口中“坚持不了太久”是什么意思,鼻尖忽动,只觉又吸进几丝更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气味。
直至他不经意向后一瞄,只见本已退离的群蛇竟又吐着凶信追随而来,刚落地的心情又猛然翻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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