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么?”一个男声。
“还没有,时辰快到了。”
过了一会儿,一声婴儿的啼哭遥遥传来,镜子边上的两个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时辰刚刚好,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先天纯阴,”方才问话的男人再次出声,“他们不会容许他活下来,我要把他带走。”
百里决明眸子一缩,同师吾念面面相觑。这声音他们两个都非常熟悉,说话的这个人,是生前的百里决明。
另一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婴儿啼哭忽然戛然而止,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跑过来。
“大宗师、决明长老,不好了,四阴童子被他父亲摔死了!”
镜中景象不住晃动,持镜人似乎在奔跑。他们似乎来到一处木屋,里头的人回过头来,都大惊失色,一道虚影穿行他们左右,所有人保持惊诧的模样木偶一样定在原地。虚影停滞,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玄色衣袍,身量高挑。
镜子始终没有照到他的正脸,只见他把血泊中的婴儿抱起来,放在桌上,推开绛红色的绒布,里头整整齐齐插着一排银针,烛火烫过针尖,萤光乱闪。一只白皙的手为那婴儿施针,牛毛细的长针刺入婴儿的周身大穴,然而婴儿面容已然青紫,回天乏术。
那只手停了针,镜中传来低沉的嗓音:“下一个四阴童子何时出生?”
有人回答他:“乙丑年,己卯月,乙丑日,己卯时。玛桑纪年是天极星八年,中原纪年是……六十年以后。”
抱尘山每一次行动都会以八角铜镜全程记录,尔后数面铜镜都记录了生前的百里决明寻找四阴童子未果的经历,那些婴儿要么胎死腹中,要么迟了一步,孩子已经被摔死、掐死、溺死……每一个四阴童子都逃不过夭折的厄运,镜中无数次浮现那些婴儿青紫呆滞的小小脸庞,深褐色的泥土掩埋他猫儿似的瘦弱身躯。直到百里决明的声音终于消失,只剩下无渡一个人踽踽独行。
百里决明眉头紧锁,抱尘山早在几百年前就在寻找四阴童子,无渡带回寻微并非偶然。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找四阴童子?
江南春三月,杨柳依堤摇曳。
“大宗师,孩子出世了,谢家为其取名‘寻微’。出自《抱朴子》:‘寻微以知著,原始以见终’。我们要把她带走么?”
无渡苍老的声音悠悠传来,“不必了,既然得了名姓,谢家留下她了。在谢府加派人手,严密监视,这个孩子不容有失。”
“谢府家规森严,混入其中殊为不易。不若在宅邸各处安插铜镜,我等在镜面开启小虚门,借由虚门孔洞看顾寻微娘子。”
镜子被递到无渡面前,无渡拿过铜镜,镜面显现出他慈祥的脸颊。
“也好,就这么办吧。”无渡说。
接下来的镜中景象清晰了许多,但每一面镜子角度都无比刁钻诡异。要么俯视,要么仰视,要么从角落里才能窥见人影。这些镜子显然被安插在难以注意的暗角,从四面八方关注着谢寻微的成长。百里决明看着这些画面,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原来寻微打从降生起,便活在一帮她不知道的人的目光之下。这些影子一样的人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透过八角铜镜上洞开的虚门孔洞,密切监视着寻微的每一天。难怪当年谢府罹难,无渡去得那般迅速,将将好救下了寻微。他并非路过谢宅顺手搭救,而是专门去救人。
画面光影咻咻而过,镜子里头的远景出现刚满周岁的小寻微。娃娃背上系着大红花儿,伸着手呀呀乱叫。谢岑关在她周围摆了好些东西,没开刃的小刀小剑,用瓷盒装的胭脂水粉,几枚金漆小印,甚至有女孩儿穿的杭罗衣裙。
“乖宝,抓一样你喜欢的,”谢岑关拍拍寻微圆嘟嘟的小屁股。
小寻微吭哧吭哧爬了一圈,没抓刀也没抓裙子,叼了个人偶回来。
“哪来的人偶?”谢岑关疑惑地掰她的嘴。
“咦,好像是抱尘山的决明长老。”有人说。
师吾念眉关锁成了一道深壑。
镜子里头的谢岑关问:“谁把百里长老的人偶放这儿的?”他哄小寻微,“乖宝,咱们重新抓一个,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的?又脏又臭。咱们抓个刀,阿父教你天下最厉害的刀法。”
百里决明:“……”
这面镜子不知安插在什么神秘的角落,斜斜对着正厅大门,门外是谢府的长廊,里头摆满了流水席,青檐底下人来人往。镜面忽然被一片袍裾挡住,有人站在了镜前,衣袍遮住了视野。
镜中清晰地出现姜若虚的声音,“谢岑关太没有眼色,小娘子抓到了决明长老,他就该送小娘子到抱尘山拜师才是,枉费我等一番苦心,将决明长老的木偶悄悄塞进抓周宴。”
“罢了,以后再说吧。”无渡的声音,“若虚,你继续监视谢家,有任何变故,禀告于我。”
往后的镜子记录了谢寻微一岁到六岁的成长,基本上是一些零散的片段。应该是因为谢氏家风严谨,戒备颇为森严,安插进去的镜子不多,隔一段时间镜子就要换位,旧的镜子被回收,新的镜子进入谢家。然而即使能进谢府大宅,大多也只能插在花草的角落里,鲜少能进入宅邸房屋。
虽然如此,这些记录对百里决明来说也足够了,他一面一面看镜子,他的小徒儿就在这镜子里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高。他第一回 知道寻微来抱尘山之前的模样,小丫头从小就娇气,不高兴就把嘴巴撅得高高的,能挂串葫芦在上面。说话奶声奶气,喜欢撒娇,喜欢偷吃,还喜欢和下人玩捉猫猫,有好几次离插在暗处的镜子只有几步的距离。百里决明想起她刚来抱尘山的时候,给他洗衣裳,给他端洗脚水,一声不吭当他的小奴隶,一点儿也看不出这般娇气的性子。她受的苦太多,苦难逼迫着她变得懂事。
再粗略挑了几个铜镜看,都是差不多的内容。直接找到寻微六岁那年,铜镜记录戛然而止。百里决明和师吾念都心知肚明,谢家被灭门,谢寻微被无渡送往抱尘山,铜镜不必再记录了。
师吾念垂下眼睫,轻声问:“为什么抱尘山需要四阴童子,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他和师尊的相遇是一场偶然。
他忽然记起来,姜若虚说,多年以来无渡爷爷都在做着一件同样的事。现在看来,师尊也参与其中,还有抱尘山的先辈。抱尘山原本一定有很多人,数百年来他们借着清除鬼域的战役的名头秘密探寻鬼国和玛桑古族,牺牲无数人,导致后来人才凋零,光秃秃的山头只剩下一个大宗师和一个丹药长老。然而到最后,就连师尊也因此丢了性命,成为一只鬼怪。
如今,那件事就快有结果了。而完成它的人,就是他们一直在寻觅的四阴童子——谢寻微。
他和玛桑有什么关系?换句话说,四阴童子和玛桑有什么关系?抱尘山究竟在做些什么?
“还有一面镜子。”百里决明突然说。
他把铁木匣翻转过来,一面缺了角的铜镜被米糊黏在铁木匣的背面,旁边用朱砂画了个醒目的火符。这是仙门中人的传讯方式,先进入鬼域者以家族符徽提示后入鬼域者留下的讯息,一般标记了符徽的讯息都十分重要。
它旁边画着火符,这说明它的接收者是百里决明。
这是继鬼国的冰蝉玉盒之后,无渡留给百里决明的第二条讯息。
铜镜非常破旧,上面有许多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和道道深刻的划痕,边角还有烧焦的痕迹,看起来经历了好一番磨难。百里决明将它摘下来,镜钮上方篆刻的年月是五十八年前。他盯着这面镜子陷入沉默,呆了好一瞬。
“想起什么了?”师吾念问他。
“没有,”百里决明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面镜子。”
长明灯的烛火高低跳跃,百里决明的脸颊在这片光里明暗不定。他忽然有些害怕,似乎打开这面铜镜,有些事情就无可挽回。心里再一次出现那种密密麻麻的战栗,就像面对鬼母的时候,恐惧犹如肉芽缠绕着生长。一箱莫名其妙的铜镜记录了抱尘山寻找四阴童子的过程,还有寻微的童年,他非常不安,镜子握在手里像一包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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