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裴真,都不免感到心惊胆战。他一声不响,慢慢退了出去。这里是老寨内廊,要想办法到外围。他在心里回忆阴木寨的地图,寨中房间与房间相互连接,要通过一间小屋,才能到外头的走马廊。他开了另一间小屋的门扇,鬼母站在黑暗尽处,背对着他,在板壁上疯狂刻字。
裴真:“……”
是瞬移闪现?还是鬼打墙?
裴真额头起了薄汗,小心翼翼退后,开启对面的门扇,鬼母依旧站在里面。
他叹了口气,看来他已经被鬼母盯上了。暗门不是为了师尊而设,而是为了困住他。
“阿兰那前辈,”裴真苦笑,“在下不知何处得罪了您,可否明示呢?”
他举起火折子,光下鬼母的身影更清晰了些,她分明没有转身,裴真却感受到一双怨毒的目光。墙上的字一个比一个清晰,笔画也顺溜了不少,鬼母的神智似乎恢复了许多,大约是她吃了不少鬼怪的缘故。血肉魂魄补充她的灵力,让她神智逐渐清明,还有了设计分离他和师尊的能力。
“你骗他……”鬼母沙哑地开口。这是裴真第一次,听见已经死去的阿兰那开口说话。她的嗓音粗噶呕哑,像喉咙里积淀了许多泥沙。她一字一句,“我看见……你在燕子楼梳妆,我看着你……扮成男儿……骗他……”
“浔州别业终究还是没能防住您,”裴真叹道,“在下的鬼侍还需多加整训。你四处篆刻‘骗子’,是为了提醒师尊么?”
“中原人……狡猾……他……笨,看不到。”鬼母捂住自己的脸颊,“我丑……他害怕。”
原来,这就是她黑发覆面的原因,她害怕师尊看见她丑陋的模样。
裴真躬身长揖,“欺瞒师尊是寻微之过,恳请前辈相信,寻微待师尊是真心。西难陀凶险,师尊一个人在那儿甚为不妥。劳烦前辈送寻微回返,他日寻微定然负荆请罪。”
鬼母扯过一个箱子,倒出里面的衣裙。里头是一件金线红裙,是她从前的衣装。
“穿上它……”鬼母道,“去他面前。”
裴真:“……”
这是要他穿着裙子到师尊面前自曝身份么?
“否则……”她蓦然抬头,“吃了你!”
风中传来呼啸,空气被裴真加速挤压,三枚风针在瞬息之间成型。谢岑关在十八狱运用的“风针”术被他复制,他运用得得心应手。只要风的速度足够快,它可以比兵刃更加锋利。当然,他不打算伤害阿兰那,他只需要她暂时服从他的命令。封住头顶“通天”、“承光”、“上星”三穴,患者会痴痴如小儿,任他驱使。然而阿兰那的速度比他更快,火折子被风吹灭,阿兰那在小屋陷入黑暗的瞬间消失,三枚“风针”统统打空。
无妨,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裴真回身向后,袖袂飞扬间刀光顿现。一瞬凛冽的光辉中,透过锃亮的刀身,他看见了那个可怖的女鬼。她倒悬在他身后,长发拖曳的头颅正对着他的后脑勺。她伸出利爪,刀一样锋利的指甲割断了裴真的发带。黑发飞扬,与此同时风速增加,周围的一切腾卷起来,那件红裙在高速的风中撕裂成碎布。阿兰那竟岿然不动,裴真以刀格住了她下一爪。
“真的要打么?前辈错乱时空之术的确精妙,然则身法刀术远远不如寻微。况且,”裴真低笑,“我受伤了,师尊会心疼。”
狂风之中,三枚风针无声无息地在阿兰那脑后成型。这就是谢氏风法,独一无二的杀人术,有风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兵刃。
阿兰那暴怒,刀刃在她爪下蔓延出裂痕。裴真缓缓吐息,风针调整位置,对准阿兰那头颅的三处穴位。三、二、一,位置锁定,他的指尖轻轻拨动风流。看不见的风就像他指间的琴弦,灵力顺着细弦传导。风针即将触碰到阿兰那的发丝,突然间,就在此时,裴真心口重重一痛。
风流消散,风针猛然瓦解。他的刀碎裂如镜片,阿兰那的利爪袭来,他下意识格挡,阿兰那在他的小臂上抓出三条深深的血痕。经脉无比疼痛,甚至超过了小臂上的伤。裴真捂着嘴倒退了好几步,虚靠着门框支撑自己,汩汩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
他知道不好了,经脉里的那根牛毛针到心口了。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阿兰那的攻势仍在继续,而他已经无力迎战。痛楚蔓延到全身,每一寸经脉都在碎裂。
黑暗里阿兰那冲过来,他竭力后退。衣襟里百里小叽钻出来,扑着翅子飞到裴真肩膀上,猛然吸气,圆鼓鼓的肚子涨得老大。然后它张开金黄色的小喙,炽烈的火焰从那里喷出,一瞬间天地仿佛都亮了,真火摧枯拉朽席卷了整个小屋,阿兰那尖嘶着后退。裴真看见空间出现了裂痕,被烘烤得滚烫的红油板壁后面出现了山洞的影子。
裴真跌跌撞撞跑过去,走出裂隙,抓着藤蔓艰难前进。直到离那裂隙远了,才有空辨认自己身在何处。地下河凘澌的声音响起,入眼是墨绿色的藤蔓和崎岖的山石。他回到了西难陀。
血流了满臂,整件衣袖都红了。拧一拧,似乎还能挤出血水来。他终于走不动了,躺在河岸边上喘息。百里小叽摇摇摆摆走过来,停在他的眼前。它敛起毛茸茸的小翅膀,米粒大的眼睛盯着他看。方才放了火,小脑袋上还冒着袅袅的烟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他虚弱地笑,“你是无渡爷爷,还是那个人?”
跟了他们一路,终于肯现身了么?早在姜若虚说“那个人”就在他们身边时,他就怀疑这只小鸡了。它是姜若虚所赠,不依不饶跟着师尊,有时候还啄他,一副看不惯师尊的样子,实在很可疑。
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在裴真耳侧。
“针近心脉,无药可救。小孩儿,你快死了。”
“你是谁?”裴真固执地问。
百里小叽的眼睛太小,看不出情绪,却无端有种冷漠的倨傲。
它说:“我是百里决明,真正的百里决明。”
第123章 尸体(二)
百里小叽是只鸡崽,没法儿说人话,藏身于里头的男人用传音同裴真交流。从前那个不近人情的抱尘山长老,如今沦落成为一只蔫巴巴的鸡崽,这情形委实让人觉得诡异。不过裴真没说什么,只竭尽全力支起身子,取出三根银针封住心脉附近的大穴。他要以此减缓血行速度,拖延牛毛针进入心脉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已是满头大汗。右手被鬼母抓伤,一动就疼。他撕下衣袂的布包扎,又打开右腕下的袖兜,从里头拿出一个白瓷小药瓶,里面装着老材香。师尊拿走了一颗,他又炼制了一颗,为的就是今日。
“不要吃。”百里小叽道。
“为何?”裴真笑容苍白,几近透明,“你不也服了么?”
百里小叽望了裴真半晌,道:“小孩儿,你以为鬼怪是什么?不死不灭,威风八面?你错了,没有鬼怪不活在苦痛之中,你父亲如此,你师尊如此,我……”它顿了顿,才道,“亦如此。”
裴真低眸看掌心里金灿灿的药丸,道:“我别无所求,只求与师尊相守。”
“那你即便服下老材香,也无法实现这个愿望。”百里小叽说。
裴真猛然抬头,眸光寒凉刺骨,“何意?”
“还记得我修的那条隧道么?你猜的没错,我送了一样东西进来。阿兰那设下的那道暗门,我早已发现。在阿兰那的术法之上,我添了一些暗符。第一个进入那道门的人,会去到一个特定的地方。”
“什么地方?”裴真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口血来。
“你生气着急,血行加快,只会死得更快。”百里小叽淡淡道。
“什、么、地、方?”裴真咬着牙重复。
“来不及了,”百里小叽背过身,用米粒大的眼睛凝望澹澹的水波,“他现在应该已经推开那扇门了,一切尘封的往事都要回来了。记忆就像幽魂,追着我们不放。你师尊躲了很多很多年,就像和鬼玩捉迷藏。寻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知道,谁捉迷藏能逃过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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