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的尽头,一座漆黑的堡垒孤零零矗立在那里。风滚过茅草地,呼啦啦,像是鬼魂的呼号。
自从穆家堡惊变,这一带很久没人住了。醒目的告示牌插在茅草地里,上面用夜光朱砂写着“前方一里,恶煞鬼域,勿入”。数年来,穆知深的爷爷曾三次派遣小队进入鬼堡,试图封印恶鬼清除鬼域。然而每一次的结果都没有例外——无人生还。穆家终于放弃了对抗,用符咒栅栏隔离了这片区域,日夜派遣专人在外围巡逻,防止路过的行人误入鬼域。
穆知深最后一遍清点身上的东西,七十发弩箭、一百张符咒、四天的干粮,还有他的刀。
谢寻微的鬼侍初六向他拱手,“拉起鬼堡大门的千斤闸被内部破坏,无法开启。我的术法是‘虚门’,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知道目的地所在,我就能打开通往那里的门。根据郎君的指示,我将为你打开直接通往鬼堡内部的通路。虽然里面的格局已经被鬼怪完全更改,但是我们的地图可靠,不必忧心。穿过我的‘虚门’,你会到达鬼堡地下牢狱,那里距离鬼堡大门有五百尺的距离,标志物是铁栏底部篆刻的杏花图案。我的同僚为你清出了安全地带,离开那里,你将会进入你家人的视野。”
“我知道了。”穆知深淡淡说。
“‘虚门’会为你打开四天,四天之后,我会离开,‘虚门’关闭。穆郎君,不论你要做什么,抓紧时间。”初六道,“最后一个提醒,不要触碰你记忆里穆家堡原本没有的东西。”
“为什么?”
“它们吃人。”初六的解释简洁明了。
穆知深背上刀,挎上箭囊,抓起包袱,向着黑堡进发。茅草掀腾搅覆,仿佛风雪席卷,他的背影就那样一点点被淹没在白色的天地里。
第73章 绛衣(三)
出了天都山,也不知道去哪儿好。百里决明在金陵莲花桥给寻微攒了套宅子,倒是能够落脚。但金陵离天都山近,快马一昼夜就能到。百里决明怕裴真那个小兔崽子闻讯赶来,就没敢往金陵去。心里头一直乱糟糟的,想不明白事儿。说来说去还是怨裴真,见天在他跟前搔首弄姿,卖弄姿色,害得他差点马失前蹄,老房子着了火。
被金链子叭儿狗似的拴了整整四天的光景,说什么也得讨回来。可他还没想好怎么收拾那个小兔崽子,加上见着裴真的脸这心里头就闹腾。他不想见裴真,先躲着再说,眼不见心不烦。
正好寻微说想回抱尘山看看,横竖没地儿去,索性回去一趟。天气不好,一路暴雨倾盆,滂沱雨箭落下天穹,昏黑的林子里四处水气氤氲,雨光淋漓。天尽头雷声隆隆碾过,炮仗似的让人心惊。百里决明带着寻微走一程停一程,眼见天擦黑,雨势越发急了,干脆歇在路过的破庙里。
供的也不知道哪路神仙,泥塑雕像,面饼似的白脸擦着两团嫣红。百里决明扫干净砖地,把寻微的铺盖铺排开。掌心生火,烤了个红薯喂饱徒弟,收拾收拾让她睡觉。寻微窝在薄衾里,一张瓷白的脸蛋子笼在被窝里,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师尊尊,我脚冷。”她说。
“好好说话,别撒娇。”百里决明嘟囔,把她脚丫子放怀里捂着。低头看她,雾蒙蒙一双眼,眼角上挑的绯红颇有些勾人的意味。不知怎的,从这个角度看她,总觉得她怪像裴真似的。脸模子像,这缠绵的情态也像。她撒娇的时候总是这样,叫人不忍心拒绝。
“寻微,你爹就你一个孩子?”百里决明问。
“为何这么问?”谢寻微歪着脑袋看他。
借着火堆的光,百里决明仔细打量她,“我总觉得你和裴真怪像的,越看越像。你爹就你娘一个女人么,在外头有孩子没?”
“我怎么知道呢?”谢寻微眨巴着眼,一派天真懵懂,“我一岁他就走了,至今也没回来。就算外头有私孩子,我阿母也不会同我说这些。师尊瞧着裴先生同我相似,要么赶明儿验验血,兴许真是我亲哥哥呢。”
说要见裴真,百里决明又犯怵,心里面直打鼓。他别过脸,模模糊糊应了声:“回头再说吧。”
“说起来,师尊还没同我说清楚,裴先生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绑你?他这般无礼,师尊明明恢复了术法,怎的不等他回来教训他?”
问到痛脚,百里决明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按说是该把那小子千刀万剐,怎么到头来落荒而跑的人变成了他?想不明白,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他拉起薄衾,盖在寻微脸上,“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管,睡你的觉。”
“还是说……”谢寻微从被窝里钻出来,长长唔了声,尾音清浅绵长,说不出的缠绵味道。她含笑,一派暧昧的模样,“师尊舍不得裴先生?”
像被踩着了尾巴,百里决明差点儿蹦起来,忙矢口否认:“说什么玩意儿,我舍不得他什么?若不是念在他又是开方子救你性命,又是跟我进鬼国上刀山下火海的,我早把他脑袋摘下来挂城门楼子上了!”百里决明急了,分辩道,“你不是好奇我为何同他闹翻么?这姓裴的看起来人模狗样,其实是个恋尸的疯子。我那日发现他的地窖,里头全是没穿衣裳的尸体,那叫一个伤眼。所以别看人长得好,不定藏着什么歪门邪道。”
“恋尸?”谢寻微大感惊讶。
“可不是?”百里决明气得牙痒痒,“怪不得成日在我面前献殷勤,原来打的这般主意。你师父我是何等人物,鬼怪里论资排辈,就算遇上鬼母,爷也不认怂。再加上爷们我一身正气,一表人才,同那些无名尸相比简直就是宝贝,他可不就稀罕我么?”他觉得好险,“好好一人儿,怎么是这副鬼德行?幸好没真把你许给他。”
谢寻微被他气得眼前发黑,偏生不能发作。师尊哪里都好,就是脑子太笨。想来是自恃天资卓绝,从来不曾多读书,增长见识。按说他生前医术超群,该是读过书的才是。大约是成了鬼怪,忘了个精光,原本脑子就不机灵,现下更是长了跟没长似的。
成日胡思乱想,为何就不能想点有用的?一门心思为他寻防腐的法子,在他眼里却成了个有怪癖的怪胎。谢寻微幽幽地看他,“师尊,怪不得您单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娶媳妇儿呢。无渡爷爷临走的时候要我多照顾您,我那时还纳闷,您这么老大人,我才十二岁,不是该您照顾我么?”
“什么意思?”百里决明觉得这丫头说的话不对劲儿。
“夸您洁身自好的意思,我要睡了。”谢寻微翻了个身,疲惫地闭起眼,不再说话了。
放眼天下,除了眼瞎的他,大概不会有人看上这个笨蛋师尊了。
也好,手上少沾点儿血,积德。
百里决明疑心她在奚落自己,看她要睡觉,又不好再问。他拉出一面步障,把她围起来,自己到门槛边上蹲着。破庙外头下着雨,夜长而幽深,极目望出去,是一个没有亮光的婆娑世界。余光里再瞥寻微那儿,她起身梳洗,哗啦啦的水声传来,接着一个装着手巾把子的铜脸盆从步障底下挪出,“师尊尊,帮我把水倒了吧。”
“瞧把你给惯的。”走几步路的工夫都不愿意,百里决明很无奈,万分想念以前那个给他端水洗脚的寻微。
“人家卸了妆了,你不可以偷偷跑进来看我哦。”谢寻微的影儿映在步障上,黄油油的光圈着她,像皮影戏里的角儿。
她们这些高门贵女有不上妆不见人的毛病,况且她不说百里决明也知道分寸,孩子是大姑娘了,他得避着点儿。百里决明道:“不看你,放心吧。”
她睡下了,渐渐听见悠长又清浅的呼吸。影子随着呼吸而起伏,很安心,不设防。
百里决明把寻微的洗脸水泼进大雨,蹲在门槛边上发呆。发力于目,极目远眺,外头,隔着珠帘似的檐溜,一个红衣的女人赤足站在雨里。黑而长的发遮住脸,看不清容相,不知道是鬼母的第几重分身。
他没同寻微说,这个女鬼跟了他们一路,没有靠近,也不发难,单影子似的跟着,像烟雾一样飘忽。他们之间永远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无论雨打风吹,她只是默默跟在远处。雨声劈里啪啦,银光点点溅射,她的衣裳头发都已经湿透。不知为何,百里决明心里涌起潮水一样的悲哀,好像已经痛苦了很多年,心都泡烂了,无可脱,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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